那寒气往骨头缝里钻,不是冬天那种冷,是地底下冒上来的,带着铁锈味和烂骨头的腥,一寸寸往血里爬。
竹简背面刻着六个字,横是横,竖是竖,深得不像人手刻的——每一笔都像在骨头上磨过才落下来。刻痕粗糙,像是用钝刀子一下下剜出来的,摸上去有崩口,像是写字的人不是在写,是在割自己肉,一刀一刀,把命刻进去。
他没动,也没念出声,就在心里把那六个字嚼了一遍:非死,乃归。
话没出口,心先抖了。这四个字本该轻得像耳根子痒,可一进胸口,撞得全是雷。他忽然明白,这不是他说的话,是有人从将来递回来的遗言——他自己的。非死,乃归。不是完蛋,是回家。可家在哪儿?是烧成灰的稿子堆?还是那扇半开不关的门?
风没动,雾也没散。可那一瞬,他觉得自己不是跪着,是站在时间的岔口上。那些烧稿的人影,那些张嘴不出声的嘴,那些灭了又亮的蓝火——不是眼花,是回声。他的回声。
他闭眼,不是躲,是看得更清楚。
眼前突然亮起火,不烫,幽蓝蓝的,像魂在烧。火舔着字,一页页卷边,像枯叶打卷。火里有人在烧诗。
那人穿粗布,穿青衫,也穿破了的卫衣。袖口磨烂,手腕上有疤,也有新血。他跪黄土,跪石台,也跪炸裂的水泥地。膝盖压着碎砖,血从缝里渗出来,混进灰,成了暗红的泥。他烧竹简,烧宣纸,也烧掌心写的血字。有的字工整得像碑,有的歪得像小孩乱画,有的根本不成句,就一个词来回写:“记得”。
可火一起,每张脸,都是他。
年轻的他,中年的他,老的他,还没出生的他——全跪那儿,亲手点自己的声音。火光下,他们嘴一张一合,没声。不是哑,是这世界不听诗了。诗成了祸,成了病,成了得埋进地底的罪。
他不抖了。
抖是怕。现在,连怕都不配了。他知道这火烧的是啥——不是皮肉,是“说”的本事。以后,他念不出一句诗,写不出一个字。诗一祭,声带就成灰。不是哑,是连想说的念头都被抽走。就像琴弦拔了,还指望有音?就像耳朵剜了,还想听风?
可他还是把竹简抱紧了。
贴胸口,压在那道疤上。七岁烫的,锅底灰开花那天,他偷拿炭条写字:“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火不知怎么就窜了,烧上手背,留下一道灰黑的疤。他哭得撕心裂肺,他妈打他,骂:“字能当饭吃?写这些,早晚惹祸!”现在,那疤在发烫,像认亲。好像那场火,早就在等今天;那根炭条,就是他这一辈子写诗的头和尾。
他张了张嘴。
喉咙滚出半句,轻得像叹气:“我言,故我在……”
话没说完,心口猛地一抽,像被咬了一口。不是疼,是魂里一根弦断了。他觉着一股热流往上冲,到喉咙又卡住——像有只手掐住了他的声根。
他没停,硬把下半句挤出来:“今我止言,故门将闭。”
声音落地,像石头沉井。没回音,只有静,迅速合上,像灰盖住火。
心口空了。
不是痛,是“有”变“无”。以前那儿住着千言万语,住着没写完的诗、没说出口的问、没落笔的情。现在,全抽走了。像体内一根线,绷到头,断了。
他知道,是诗魂在回应。
不是闹,是告别。它不挣扎,就轻轻一跃,跳进火里,像飞蛾扑火。它懂,烧干净了,才能留;闭嘴了,才能活。
他低头,用指尖蘸血,在地上划了七道。
锅底的灰,也能开花。
一笔一画,歪歪扭扭,跟七岁那年一样。那时他用炭条写“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现在用血写“诗不死,唯隐”。
血没渗,凝着,像冻住的墨。每一道都像割命,却又奇异地稳。他没擦,也没看,只是把这七个字,按进掌纹里——像把遗嘱刻进骨头。
然后,他慢慢站起来。
膝盖咔的一声,像锈死的门被硬推开。跪久了,骨头变了形,现在直腰,像拔一把快折的笔。他没扶墙,也没靠碑。背一寸寸挺直,像笔杆,笔锋钝了,也不弯。
风卷着灰追来,像送葬的纸钱。他走得慢,每一步都像踩刀尖,背却一直挺着,像那根不肯弯的笔杆。
他解下腰上的布条。
是卫衣的残片,边烧焦了,褪成灰白。原是连帽衫的一角,袖口还缝着褪色的校徽。他穿着它在讲堂念《楚辞》,也披着它在街上喊自由。后来衣服被撕碎,只剩这截,他藏在怀里,像留着最后一块没烂的皮。
他拿它一圈圈缠竹简,动作慢,但稳。缠到最后,打了个结——不是死扣,是“诗 knot”。古时文人封简才打的结,立誓、葬礼、断交才用。打完,指甲在结上压了三下,像盖印。
结没松。
他知道没人会看见。可它得存在。像一句没说出口的话,像一块沉河的石头。它不在世上,却拴着某种东西——诗可封,不可灭;声可止,不可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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