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初夏的太阳已经早早升起，镇政府三楼东侧的窗棂结满晨露。秦风揉了揉发红的眼睛，手指在联想ThinkPad键盘上敲出最后一个句点。投影仪在斑驳墙面上投出古道遗迹规划图，奔腾处理器风扇发出疲惫的嗡鸣，机壳缝隙里漏出淡淡的焦糊味。
"秦镇长，县测绘局的数据到了。"丛丽丽抱着半人高的图纸撞开会议室门，马尾辫上粘着复印机的碳粉，左脸颊还印着趴桌睡觉留下的褶皱。她抖开泛着药水味的相纸，黑白影像里古驿道像条蜕皮的老蛇蜿蜒在山间，某处断崖旁标着醒目的红色三角符号。
秦风用放大镜细看照片，镜片几乎贴上相纸："青龙桥这段的等高线间距不对......"
"测量队用全站仪重测了三次。"丛丽丽翻开测绘记录本，钢笔字迹还带着潮气，纸页间夹着片枯黄的银杏叶，"误差不超过0.5米。"她袖口露出的电子表显示上午七点整，手机在会议桌上震动，李卫国的黑色桑塔纳已经驶入大院。
"再核对一遍文物保护红线。"秦风点开三维建模软件，古驿道在虚拟沙盘上蜿蜒如龙，"特别是三号探方到青龙桥这段......"
李卫国端着茶杯推门而入，茶杯底部沉着几粒泡发的枸杞，紫砂内壁积着深褐茶垢。他鳄鱼皮鞋上沾着早市泥泞，手里塑料袋凝着水珠，两根油条探出袋口滴着黄澄澄的油。
汇报会的白板写满又擦净三次。当秦风切换到3D建模软件时，李卫国的老花镜滑到鼻尖，镜腿缠着的医用胶布格外显眼："这动画做得倒花哨？"
"托建筑院老同学熬了三个通宵。"秦风点击鼠标，AutoCAD界面里古驿道立体展开，二十倍速播放的施工模拟惊飞了窗外的麻雀，"您看，游客服务中心就设在原驿站遗址，地基用仿古青砖......"
李卫国突然举手叫停："县财政撑不起这么大摊子。"他在预算表上画了个红圈，"光环保厕所就要两百万？"
"可以先做试点。"秦风切换PPT，十栋夯土民宿的剖面图旋转展开，承重梁标注着钢结构加固符号，"天美集团愿意垫资前期......"
"秋雨燕的算盘打得精。"李卫国冷笑，钢笔尖戳破效果图上的LOGO，戳穿的位置正好是规划中的观景台，"不过王书记那边......"他忽然压低声音，窗外的梧桐树影投在脸上斑驳摇晃，"赵天洪上周去了省城三趟。"
窗外梧桐树突然扑簌簌落雪，惊醒了打盹的知了。
王占峰秘书孙毅的电话在午后响起。秦风握着听筒，手心沁出冷汗："孙秘书，我是羊镇秦风......"
"王书记下午三点有空档。"孙毅的声线像精密的瑞士表，"带纸质版规划来，不要超过二十分钟。"
县委大楼的中央空调嗡嗡作响。秦风握紧公文包站在走廊，听见孙毅秘书在办公室训人："跟你们说过王书记不用触屏手机！"摔门声里，年轻科员抱着屏幕碎裂的HTC手机仓皇而出，玻璃碴子撒了一地。
"规划书带U盘了？"孙毅瞥了眼秦风的老式牛皮公文包，食指在布满茶渍的键盘上敲打，"书记习惯看纸质稿。规划涉及三级文物？" 这个三十出头的秘书有双鹰隼般的眼睛，袖口露出半截表带。
"省考古所出了保护意见。"秦风抽出盖着红章的文件，"这是......"
"直接跟书记说。"孙毅按下电动门按钮，"记住，从经济效益切入。"
秦风拉开孙毅办公桌第三个抽屉，塞进印着"青河柑橘"字样的档案袋，两条中华烟的金边在阴影里泛光："每次都麻烦孙秘书。"
"秦镇长太客气了。"孙毅的笑容恰到好处，右手已经按下电动门按钮。他皮鞋跟敲击大理石地面的节奏，与王占峰办公室的老式座钟秒针同步。
王占峰的办公室飘着陈年龙井香。博古架上，青河柑橘旁摆着台熊猫牌显像管电视机，雪花屏里重播着前天的《新闻联播》。书记用红蓝铅笔在规划书批注，突然停在某页，笔尖在"青龙桥修缮"几个字下划出波浪线。
"只是桥头二十米缓冲带。"秦风展开省考古所的红头文件，纸页边角还沾着勘探现场的红土，"您看这个保护性加固方案......"
"省文旅厅陈厅长最恨动古迹。"王占峰摘下老上海牌手表揉腕关节，表盘玻璃裂了道细纹，"去年临县修观光栈道，被他卡了十个月。"他身后墙上的全省地图里，青河县被红笔圈了五层。
丛丽丽突然掏出个柯达胶卷盒，金属盖开启的脆响惊动了窗台上的麻雀。五枚银元在胡桃木桌面打转，袁世凯头像在日光灯下明明灭灭，边齿沾着河床淤泥。
孙毅适时递上放大镜。王占峰细看银元边齿，指腹摩挲着"中华民国三年"的阴刻字："剿匪指挥部旧址......"他突然笑出声，眼角的皱纹堆成沟壑，"五二年我父亲就在那里剿过土匪。"
办公室陷入沉寂。孙毅悄无声息地续茶，紫砂壶嘴腾起白雾。
"明天跟我去省里。"王占峰突然合上规划书，"带上地质勘探报告，还有再完善一下开发规划内容。"他指了指墙角的竹编礼盒，"装二十斤青河柑橘。"
返程路上飘起太阳雨。秦风抱着申报材料坐进桑塔纳后座，看雨刮器在前窗划出扇形。丛丽丽鼾声里夹杂着诺基亚经典铃声，丛丽丽翻个身摸出手机："妈，我最近有点忙，等不忙了......"
车过青龙桥时，勘探队的氙气探照灯刺破雨幕。秦风看见王德福举着破洞的油布伞站在桥头，牧羊犬对着古驿道狂吠。雨帘深处，百年前的马帮铜铃似乎隐约作响，混着现代勘探锤的敲击声，在峡谷间荡起奇异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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