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直接掏出那份被雨水浸得有些发软、边缘卷曲的最后一份公告，以及那张同样皱巴巴、字迹有些模糊的介绍信和工作证，用沙哑得几乎破音的声音，尽可能简洁明了地说：“政府公务，贴继承公示。联系你们物业，或者指定地方，今天必须完成。”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也透露出一种近乎油尽灯枯的疲惫。
或许，正是我们这副近乎虚脱却异常执着、带着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绝状态，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那位保安看了看我们堪称狼狈的形象，又仔细核验了一下我们手中的证件，尤其是那份盖着红头文件的公告，通过对讲机低声与上级交流了几句后，脸上那公式化的严肃表情略微松动，没有再过多为难。
“跟我来吧。”他公事公办地说了一句，然后引领我们，没有走向那富丽堂皇的一楼大堂，而是转向了一个侧门，走向通往地下一层车库的电梯厅。
电梯下行，打开门，一股混合着汽油味、潮湿灰尘和沉闷空气的味道扑面而来。这里的灯光昏暗，与楼上形成了天壤之别，环境压抑而冷清。保安指着一块立在墙边、在昏黄灯光下毫不起眼的布告板，说道：“物业指示，所有的外部通知，只能贴在这里。”
地下车库。这个最终的目的地，带着一种象征性的意味。但我们此刻，已经没有任何心情去品味这种象征意义了。巨大的疲惫感像潮水一样将我们彻底淹没，只要能完成任务，贴在哪里都已经无所谓了。
我们默默地，几乎是机械地，重复着那套已经重复了无数遍的动作：清理布告板上的灰尘，涂抹胶水，将最后一份公告端端正正地贴好，用手掌一遍遍抚平，确保每一个角落都牢牢粘住。小王艰难地举起仿佛有千斤重的相机，对准公告。闪光灯在昏暗中猛地爆出一团刺眼的白光，瞬间照亮了公告和我们疲惫不堪的脸，随即又迅速熄灭，周围重新陷入昏暗。
没有预期中的欢呼，没有如释重负的感叹，我们甚至没有看对方一眼，只是默默地收拾好东西，转身，走向电梯。任务，终于完成了。但付出的代价，是身心的彻底掏空。
回单位的路上，车厢内一片死寂。收音机没有开，我们也没有人说话。我们都累得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只想把自己放空。小王靠在车窗上，似乎已经睡着了。我强打着精神开车，窗外的城市灯火次第亮起，在湿漉漉的柏油路面上拉出长长的、流光溢彩的、扭曲的倒影。这璀璨的景象，此刻在我眼中却显得如此虚幻，仿佛另一个与我们无关的、遥远的世界。我们刚从那个充满雨水、泥泞、误解和疲惫的真实世界挣扎出来，与这个光鲜亮丽的世界格格不入。
晚上七点多，我们终于像两个幽魂一样，挪回了办公室。令人意外的是，科长竟然还在。办公室里灯火通明，他正伏在案前写着什么。听到我们进门的声音，他抬起头。
我们把相机默默递给他，甚至没有力气多说一句话，开始整理自己散乱的物品，湿漉漉的雨伞、空了的矿泉水瓶、沾满泥污的鞋子……然后用残存的、沙哑的力气，断断续续地、尽可能地清晰地汇报这一天的“长征”：从暴雨的侵袭，到城南新区毫无遮挡的公告栏；从翠竹苑紧闭的门禁和居民的不解与责难，到芙蓉里导航的致命失误；最后，是枫丹白露那带有象征意味的地下车库布告板……
科长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脸上没有任何不耐烦或者责备的表情。他只是在我们说得口干舌燥、声音越来越低时，默默地起身，拿起热水瓶，给我们两人桌面上已经冰冷的茶杯里，续满了滚烫的热水。那氤氲升起的热气，在这一刻，仿佛带着一种直抵人心的温暖力量。
他接过相机，连接电脑，一张张地、极其认真地翻看那数百张记录了我们一天艰辛历程的照片。照片里，有我们清晨出发时还略显郑重的表情；有在雨中撑着伞、形如落汤鸡的狼狈；有在破旧楼道里耐心解释时的强颜欢笑；有在奢华大堂前被阻拦时的无奈与坚持；更有傍晚时分，脸上那无法掩饰的疲惫与麻木……这些照片，像一帧帧无声的电影画面，清晰地记录了我们情绪和状态一路下滑的轨迹。
办公室里只剩下鼠标点击和科长偶尔翻动纸张的声音。时间仿佛过得很慢。
良久，科长才放下相机，抬起头，目光扫过我们两张写满倦容、眼窝深陷的脸。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打破了沉寂：
“辛苦了，”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照片我都看了，虽然有些因为天气原因，效果不太理想，镜头上有水雾，但关键要素，比如公告内容、张贴位置、环境参照物，都拍到了。从法律程序上说，我们算是把这缺失的一课，扎扎实实地补上了。而且，是在这么极端困难的条件下完成的。”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更加深沉，继续说道：“我知道，今天你们受了委屈，吃了苦头。淋雨、跑冤枉路、看人脸色、被人误解，甚至被指责……这些，我都知道。但这就是最真实的基层工作。上面的规定是条条框框，是严谨的文本，是理想化的流程，但落到实地，就是千奇百怪的实际情况，就是活生生的人和他们各自复杂的处境、不同的想法。遇到问题，不去回避，而是想办法去解决它，沟通、协调、甚至忍耐，这个过程本身，就是最宝贵的工作经验。今天你们踩过的每一个坑，下一次，就知道该怎么提前预判，怎么想办法绕过去了。这笔财富，是坐在办公室里看文件永远也学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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