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承泽蹲在出租屋的角落，面前是那个一度沦为杂物箱的二手小冰箱。冷冻室的冰霜结了一层又一层，像某种冰川遗迹，记载着他过去依赖外卖的冰冻纪元。他费力地撬开被冰粘住的抽屉，一股混合着冰渣和陈年肉腥的气味扑面而来。里面躺着几包冻得硬如磐石、边缘已经因反复冷冻而发黄变干的排骨，是几个月前母亲来看他时塞满的，当时他满口答应“会自己做饭”，转头却将它们遗忘在这寒冷的角落里。
他掰下一块冻排骨，丢进洗菜池，打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流冲刷着这块“化石”。这是他《人类重连计划》中“每月学会1项非电子生存技能”的第三个月，目标：学会煲一锅能下咽的汤。
选择从汤开始，带着某种近乎迷信的仪式感。在他被算法推送淹没的记忆里，总有一些零星的、温暖的碎片——母亲在电话里不厌其烦地叮嘱“多喝汤，对身体好”；短视频里那些“治愈系”美食博主，总在氤氲的蒸汽里露出满足的微笑，配着舒缓的音乐，仿佛一锅汤就能涤荡所有生活的尘埃。汤，在他的认知里，是“健康生活”、“治愈”、“家”的符号化象征，是二维码另一端无法传递的、具体的温暖。他需要这种温暖，来对抗体检报告上那些冰冷的数据和颈椎持续的酸胀。
然而，理论与实践之间，隔着一道名为“笨拙”的鸿沟。
解冻过程就充满了挫败感。自然解冻太慢，他用冷水泡，隔半小时去换一次水，感觉时间都被这僵硬的肉块拖慢了脚步。他想起了短视频里那些“三分钟快速解冻”的窍门，手指下意识地往口袋里的手机位置摸去，却摸了个空——为表决心，他今天特意把手机锁进了抽屉。这种“信息断奶”的瞬间，总让他心里一阵空落落的慌。
好不容易等排骨软化了些，他回忆着网上看过的教程，开始焯水。冷水下锅，放几片姜，倒料酒。步骤他都记得，但火候是个玄学。大火烧开，浮沫汹涌而出，几乎要扑出锅沿。他手忙脚乱地调小火力，看着那些灰白色的、形态可疑的泡沫在翻滚的水中聚散，感觉自己就像这锅里的排骨，在生活的沸水里挣扎，撇去一身虚浮的、不健康的“浮沫”。
焯好水，捞出，用温水冲洗。接下来是真正的挑战：炖。
他没有砂锅，只有一个用了好几年、底部略微变形的普通汤锅。将排骨、切得大小不一的滚刀块白萝卜、几片姜、两段葱，统统扔进锅里，加满水，盖上盖子，开火。
然后，就是等待。
这种等待，与刷短视频时手指无限下滑的“等待”截然不同。后者是被动填充的，信息流像一条永不枯竭的河流，裹挟着他的注意力向前，让他感觉不到时间的空洞。而此刻的等待，是主动的，是真空的。厨房里只有汤锅逐渐加热发出的微弱“滋滋”声，以及水汽顶动锅盖的、规律的“噗噗”声。这声音反而放大了周围的寂静。
他无事可做。
在过去的几年里，任何一段超过三十秒的空白时间，都会被手机填满。等电梯、等公交、等外卖，甚至上厕所的间隙，屏幕都会亮起，提供即时的、廉价的娱乐或资讯。他习惯了被喂养，习惯了逃避这种无所事事的、需要直面自身存在的时刻。
他在不到十平米的出租屋里踱步，从床边走到门口，三步半，再折返。目光扫过积灰的桌面、缠绕的数据线、窗台上那盆早已枯萎的多肉空盆——那是他“破壁实验”初期失败的见证。最终，他的视线还是不受控制地飘向了那个锁着手机的抽屉。
“就看一下时间，看看炖了多久了。” 他给自己找了一个无比正当的理由。
打开抽屉，拿出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那种熟悉的、被信息世界连接的感觉回来了。但他强迫自己只瞥了一眼时间——才过去二十分钟。然而，就是这解锁的几秒钟，微信图标上红色的未读消息数字、微博推送的耸动标题，像钩子一样，试图勾住他的注意力。他深吸一口气，像扔掉烫手山芋一样，迅速将手机塞回抽屉，再次上锁。
戒断反应，物理意义上的。
回到厨房，蒸汽已经弥漫开来，带着一丝淡淡的肉香和萝卜的清甜。他凑近，透过玻璃锅盖，看着里面的水从平静到微微滚动，气泡从锅底升起，由小变大，在汤面破裂。萝卜块从生硬的白，逐渐变得透明、柔软。排骨的颜色也深沉起来。
这种变化是缓慢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但又确实在发生。它不像进度条，没有百分比提示，无法快进，也无法跳过。他只能等待，像一个原始的农夫，守候着土地里的种子，信任着时间与火的力量。
在这个过程中，一些被遗忘的感觉，细碎地浮现出来。
他想起了童年，在老家狭窄的厨房里，母亲也是这样守在灶台前，看着一锅汤从沸腾到浓郁。那时候的时间很慢，慢到可以看清阳光里灰尘的舞蹈，慢到可以听完收音机里一整首咿咿呀呀的戏曲。那种慢，是一种笃定的、充满烟火气的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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