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奇睁开眼睛。
他没有先去看那些眼花缭乱的生化指标，而是直接点开了五个文件夹中，名为“WGS_Data”的子文件夹。
WGS，全称Whole Genome Sequencing，全基因组测序。
那是每个人类，独一无二的，由三十亿个碱基对写就的生命天书。
苏奇的目光，直接略过了所有无关的基因片段，精准地锁定在了与药物代谢最相关的那一部分——细胞色素P450酶系的基因编码区。
CYP450酶系，是肝脏药物代谢的核心。
这个庞大的家族里，有几十个不同的成员，每一个都负责代谢不同类型的药物。
它们像一条条精密的流水线，将进入人体的外来化学物质，分解，转化，最终排出体外。
如果这条流水线上，某个“工人”的工作效率出现异常，药物就可能在体内大量堆积，或者被转化成意想不到的有毒物质。
苏奇的科研辅助模块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
来自梅奥的五份基因组数据，和之前江城中心留存的二十份华夏患者的基因组数据，被同时导入进行交叉比对。
同时借助苏奇精准中心的服务器和数据软件。
在巨大的屏幕上，无数基因序列如瀑布般滚过。
代表着差异的红色高亮标记，在庞大的数据流中不断闪现。
宁薇站在苏奇身后，看着屏幕上那些她无法完全理解的复杂数据，紧张得手心冒汗。
她知道，苏奇正在进行一场，在分子层面的，无声的探案。
他要从三十亿个碱基对中，找到那个导致了天堂与地狱之分的，唯一的“凶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办公室里，只有服务器散热风扇的嗡鸣声。
十分钟。
二十分钟。
苏奇的目光，忽然停在了屏幕上的一处。
那是一个位于CYP2D6基因编码区，一个极其微小的单核苷酸多态性（SNP）位点。
在这个位点上，正常的基因序列是“G”。
而梅奥那五名出现肝衰竭的患者，这里的基因序列，无一例外，全部是“A”。
一个碱基的微小差异。
在普通人看来，这只是G和A的区别。
但在苏奇的眼中，这是一个决定生死的开关。
这个位点突变，会导致CYP2D6酶的空间结构发生一个极其细微的改变。
这个改变，对于代谢绝大多数药物来说，毫无影响。
但是，对于S-17这个全新的，结构极其特殊的分子来说，它会让原本“清洁”的代谢途径，拐向一条岔路。
在这条岔路上，S-17会被代谢成一种全新的，教科书上从未记载过的中间产物。
一种……具有极强肝细胞毒性的，致命的产物。
“找到了。”苏奇的声音响起。
宁薇立刻上前一步：“是什么？”
“CYP2D6*10亚型。”苏奇的目光没有离开屏幕，“这是一种在东亚人群中极为罕见，但在高加索人种（欧美人群）中，携带率接近15%的基因亚型。”
“它会导致酶的活性降低，代谢S-17时，会产生有毒的中间代谢物。”
宁薇的大脑飞速运转，瞬间明白了这一切。
这不是药物本身的问题。
这是基因的差异。
是人种的差异！
他们之前的I期临床，入组的全部是华夏患者，完美地避开了这个“雷区”。
而到了国际多中心临床，当S-17第一次进入高加索人种的体内时，这个隐藏在基因序列深处的“地雷”，被引爆了。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梅奥的二十个病人里，只有五个出事。
因为另外十五个，不携带这种突变的基因亚型。
他站起身，重新拿起了那部红色的保密电话。
电话那头，罗伯特·史密斯正像热锅上的蚂蚁，度秒如年。
“苏！怎么样？你发现什么了吗？”电话一接通，他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问题不在药，在你们的人。”苏奇平静地回答。
“什么意思？”罗伯特愣住了。
“在你发给我的五份报告里，打开他们的基因测序数据，找到CYP2D6基因。”
罗伯特立刻在自己的电脑上操作起来。
“找到了，然后呢？”
“找到rs这个位点。”苏奇报出了一串编码，“告诉我，这五位患者的基因型是什么。”
罗伯特旁边的基因数据专家立刻进行查找，几秒后，他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语气报告：“史密斯博士……这五个人的基因型……全是A/A纯合子……”
“现在，去查另外十五个没有出现副作用的患者。”苏奇的声音继续传来。
又过了几十秒。
那位专家的声音变得更加震惊：“……另外十五个人，十四个是G/G纯合子，一个是G/A杂合子……没有一个是A/A！”
电话那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罗伯特·史密斯握着话筒，感觉自己的大脑已经停止了运转。
他从业三十年，第一次遇到如此恐怖的，精准到单个碱基位点的，药物不良反应预测。
苏奇甚至都没有见到病人，他只用了不到半个小时，就隔着太平洋，揪出了那个隐藏在三十亿个代码中的魔鬼。
“苏……”罗伯特的声音干涩无比，“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FDA的调查员，一个小时后就到。如果我给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和解决方案，S-17在美国的试验，就会被永久终止。”
“而那五名患者，他们的肝损伤还在持续加重，我们用了所有能用的保肝药，但效果甚微。”
“他们……可能撑不过48小时。”
罗伯特·史密斯的声音里，透着一种濒临绝望的无力感。
FDA的终止令，意味着梅奥诊所的声誉将遭受重创，S-17在美国的市场化道路将被彻底堵死。
而五名患者的生命，更是像五座大山，压在他的心头。
他已经可以预见到，一旦病人死亡，接下来将是铺天盖地的诉讼和媒体的口诛笔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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