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京郊皇庄，天高云阔，正是秋耕的尾声。然而今日，位于北麓的这片皇庄却比往常热闹许多。田埂上，除了忙着整地的庄户，还多了不少身着官服或华服的人物，以及被侍卫拦在外围、伸长了脖子张望的寻常百姓。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田地中央那架形制奇特的犁上——它不再是庄户们习以为常的直辕，而是带了一道优美而有力的弯曲弧度。这正是林微微设计的曲辕犁。
庄头老周亲自扶犁，一头健壮的黄牛在前牵引。随着老周一声吆喝，黄牛发力，弯曲的犁辕似乎更顺畅地将力量传导至犁铧，深深地、利落地切开板结的土壤，耕出的沟壑又直又深。比起旁边田里使用直辕犁需要农夫费力下压、耕得浅且慢的情形，效率高下立判。
“嚯！这犁神了！你看周庄头，都没咋使劲儿！”
“耕得真深啊，明年这地肯定肥！”
“听说是王府里那位王妃娘娘琢磨出来的？”
“王妃？不能吧？怕是王爷得了什么天书……”
围观的庄户们交头接耳，赞叹声、议论声不绝于耳，眼中充满了惊奇与渴望。几个被谢无岐请来观摩的工部官员和皇庄管事，也纷纷点头，面露惊异。
谢无岐身着常服，站在田边临时搭起的凉棚下，面色平静。林微微则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穿着低调的藕荷色衣裙，戴着帷帽，遮掩了容貌，但目光透过薄纱，紧紧跟随着犁铧的轨迹，心中默默评估着效果，与自己预想中的进行比对。看到犁铧顺利入土，耕深达标，她暗自松了口气。
“王爷，”一位工部老郎中捋着胡须，上前一步，语气带着钦佩，“此犁设计精妙，化直为曲，顺应牛力，确能省时省力，深耕增产。若能量产推广，实乃农事一大幸事！王爷心系民生，下官佩服！”
谢无岐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众人：“此乃前朝遗册所载之法，本王偶得，命人试制而成。既有效用，自当惠及于民。”他再次将功劳归于虚无的“前朝遗册”，轻描淡写地抹去了林微微的存在，却将她护在了身后。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乐见其成。凉棚角落，一位头发花白、身着郡王服色的老者——安郡王，正是当今圣上的叔祖，素以守旧古板着称，此刻面沉如水。他冷哼一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几人听见：“奇技淫巧！犁者，自古直辕，乃合天地正直之道。此物弯曲如蛇，形态诡谲，焉知不会惊扰地脉，破坏风水？况且，摄政王前番……如今又现此等异物，恐非吉兆啊！”
他这话语含沙射影，既批判了新农具，更暗指谢无岐之前的“死而复生”与这“不祥之物”的出现或有牵连，用心险恶。周围几个明显与他交好的官员闻言，也纷纷露出忧心忡忡或深以为然的表情。
林微微在帷帽下蹙紧了眉。她料到会有阻力，却没想到对方如此恶毒，直接将技术问题上升到了“天象”、“风水”的政治攻击层面。她下意识地看向谢无岐。
谢无岐神色未变，只是眸光转冷，淡淡地瞥了安郡王一眼：“皇叔多虑了。农事利国利民，何来吉凶之说？至于地脉风水，”他语气转厉，“我大周江山稳固，靠的是圣上仁德，将士用命，百姓勤勉，而非几架犁铧所能动摇！若真有益于民，便是最大的吉兆！”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顿时将安郡王的气势压了下去。安郡王脸色涨红，还想反驳，却被旁边的人悄悄拉住。
现场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这时，林微微忽然上前一小步，隔着帷帽，用清晰柔和的声音向谢无岐请示道：“王爷，妾身见诸位大人似有疑虑，可否容妾身……依据那前朝遗册所载，略作解释？也好让诸位大人安心。”
谢无岐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点了点头。
林微微转向众人，虽看不清面容，但语气从容镇定：“诸位大人，安郡王殿下，此犁之曲辕，并非标新立异。遗册有云，牛力前行，直辕如顶杠，费力且易折。曲辕则如臂使指，顺势而为，将拉力更有效地转为向下的破土之力。此乃力学之巧，如同溪流绕石，非但不阻，反能更畅。至于地脉风水，遗册亦言，土地乃万物母，深耕使其松软，透气保墒，庄稼根系方能扎深，汲取更多养分，这岂不是顺应地气、滋养地脉？若说祥瑞，丰收增产，仓廪充实，方是国朝最大的祥瑞。”
她一番话，将物理学原理用“顺势而为”、“溪流绕石”等比喻通俗解释，又将“深耕”与“顺应地气”挂钩，巧妙化解了“破坏风水”的指控，最后上升到“国朝祥瑞”的高度，有理有据，不卑不亢。
她话音落下，田间一片寂静。不少官员露出思索之色，连一些庄户也听得连连点头。安郡王被噎得说不出话，脸色更加难看。
谢无岐适时开口，一锤定音：“既然效用显着，道理分明，便不必再作无谓争论。传令，在京畿三处皇庄先行扩大试用此犁，由工部派人记录成效，秋后汇总再议！”
“是！”众人齐声应和。
观摩结束后，车驾返回王府。马车里，谢无岐闭目养神，忽然淡淡开口：“今日应对，尚可。”
林微微取下帷帽，露出一张带着倦意却目光清亮的脸：“妾身只是据理力争，不想让利民之物被无端诋毁。”她顿了顿，有些担忧，“只是，安郡王等人，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谢无岐睁开眼，眸中寒光一闪：“他们自然不会。但你今日已将道理摆在明处，若再有人生事，便是其心可诛了。”
他话虽如此，林微微却知道，真正的风波，恐怕才刚刚开始。安郡王那“非吉兆”的言论，如同毒刺，已悄然种下。而曲辕犁的推广之路，注定不会平坦。她望向窗外飞逝的田野，心中已开始盘算，如何应对接下来可能出现的、更具体的阻挠与破坏。
田间的示范成功了，但朝堂与田野之下的暗流，却愈发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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