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将熄,火苗在灯芯上挣扎,映得土墙上的影子忽长忽短,像一群围在四周的幽灵。林周氏的呼吸轻得像一根随时会断的线,每一次停顿,书瑶都下意识屏住气,直到母亲胸口重新起伏,她才敢悄悄吐出那口憋得生疼的浊气。
她摩挲着腰间的油布包,指腹能清晰摸到账簿的棱角——那上面沾着父亲的血、母亲的泪,也沾着她自己连夜誊写时滴下的墨。如今,它成了全家唯一的筹码,也是悬在头顶的刀。她不敢深想,只要稍一松手,这刀就会落下,连骨头都剁得粉碎。
铁叔的猎刀在桌面划出“嚓”的一声轻响,像划破了众人强撑的体面。
“寒气已入肺,再拖,就是大罗金仙也拉不回来。”
短短一句,像一记闷棍敲在书瑶后脑,她眼前发黑,却不得不挺直脊背——两个弟弟正看着她,如果她先垮,天就真塌了。
林武跪得太急,膝盖撞得地面“咚”一声。那一声砸在书瑶心口,比任何责骂都疼。她伸手去拽弟弟的胳膊,指尖碰到他绷得发颤的肌肉,才知道这个平时扛柴挑水都不皱眉的少年,这会儿抖得像风里的芦苇。
“命是你爹娘给的,别轻易说交就交。”
铁叔的话冷硬,却像把林武从悬崖边往回拽了一步。书瑶抬眼,正对上铁叔扫过来的目光——那目光像钝刀,带着沙场血锈,却也藏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柔软。她忽然明白,眼前这个独指老汉,也许是他们此生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窗外,风卷着碎草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书瑶侧耳分辨,总觉得那里面混着追兵铁甲的铿锵——也许只是幻觉,可幻觉足够让她后背渗出一层冷汗。她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看见清河县方向的夜空被火把映红,就像父亲被押走那晚一样。
“往南是州府,往北是边关。”
铁叔用猎刀在地面划了一条歪歪扭扭的线,像把地图劈成两半,也劈在书瑶心口。
她想起白日里躲在草垛时听见的闲话——州府码头贴满了林家的“海捕文书”,画像旁赫然盖着萧家私印;再想想母亲咳到痉挛仍死死攥住她手腕的样子,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只留下气若游丝的一句:“别回……别回去……”
南下,是九死一生;北上,是千山万水。
她抬眼,视线掠过文清——小家伙正把参须往怀里揣,动作轻得像抱着易碎的月光。那张还带着孩子气的脸,因为连夜逃亡沾满泥灰,却倔强地抿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书瑶心口猛地抽紧:他才十二岁,若真去了边关,往后别说读书,连口热饭都未必吃得上。可若留在萧家眼皮底下,他连活命都是奢望。
“姐,我……我能走。”
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文清小声开口,声音哑得不像孩童。他伸手抓住书瑶的指尖,掌心冰凉,却固执地扣住,“别把我和娘丢下。”
一句话,把书瑶喉咙里所有犹豫都碾碎。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血丝纵横,却再没迟疑。
“北上。”
两个字滚过舌尖,带着血腥味,像把刀,也像颗钉,把自己和弟弟妹妹一起钉在命运的悬崖上——退无可退,只能向上爬。
林武抬头,红着眼眶看她,想说什么,最终只重重一点头。
书瑶伸手,替他把额前被汗水粘住的碎发拨开,指尖碰到他滚烫的额头——那里烧着少年人独有的孤勇,也烧着“报仇”两个字。她低声道:“武哥儿,边关冷,可冷不过人心。你要活着,更要像爹一样站直了活。”
铁叔没再废话,转身推门而出,夜风灌进来,卷起他破旧的棉袄,像一面褪色的旗。书瑶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父亲当年出征时,也是这般干脆——把柔情留在门槛内,把刀锋指向茫茫前路。
……
破晓前的黑暗最漫长。
板车“吱呀”一声启动,像老人嘶哑的叹息。林周氏被棉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半张苍白的脸,呼吸轻得像一片雪落在睫毛上。书瑶一手扶车辕,一手攥着母亲垂在外面的手,那手曾经绣过花、纳过鞋底、给他们掖过被角,如今枯瘦冰凉,她却怎么也不敢松——生怕一松,就再也抓不住。
山路崎岖,碎石硌得脚底生疼。
她不敢停,也不敢哭,只能把眼泪憋回眼眶,逼它们顺着鼻腔流进喉咙,咸涩得像一口口吞刀。每走十几步,她就俯身探一探母亲的鼻息,确认那缕游丝还在,才敢继续。
文清小跑着跟上,怀里包袱“哗啦”作响——那是他们全部的家当:半支参、几本账簿、一套《千字文》,还有母亲去年给他缝的布老虎。他喘着气,却固执地不肯让书瑶帮他背,“我能行……姐,你扶好娘。”
东方终于浮出一抹灰白,像被水晕开的淡墨。
第一缕晨光落在板车上时,书瑶忽然觉得母亲的手指在她掌心轻轻动了动,极轻,轻得像蝴蝶振翅。她猛地俯身,把脸贴在母亲耳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喊:“娘,天亮了,我们……往北走。”
风从山脊吹来,卷起她散乱的头发,也吹干了她眼角最后一点湿意。
她直起身,看向远处层叠的群山——那里没有路,没有光,甚至没有声音,却藏着他们唯一的生路。
书瑶伸手,替母亲掖了掖被角,指尖碰到自己腰间的油布包,硬邦邦的,像一块烧红的炭,烙得她生疼,也烙得她清醒。
“走吧。”
她轻声说,声音散在晨雾里,却带着不容回头的决绝,“爹在天上看着,我们……得让他看见,林家的骨头,还没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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