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卫国接触老谢头的过程,比预想的顺利,却也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波澜。
老谢头是连队机务队的元老,快六十了,话不多,一手维修手艺是实实在在从无数故障里磨出来的。他对李卫国这个沉默肯干、还能说出点门道的知青印象不坏。当李卫国拿着画着水泵示意图、写着几个关键数据的纸,以“虚心请教”的姿态找到他时,老谢头蹲在工具箱旁,眯着眼看了半晌。
“扬程低了?”老谢头嘬了口自卷的烟,“新泵那会儿……嗯,估摸能把这水喷过房檐。”他指了指旁边三米来高的仓库屋顶。“现在嘛,软趴趴的。”
“谢师傅,那泵的说明书,或者安装时候的图纸,您这儿还有可能留着不?我们想对照一下,看差了多少,心里好有个数。”李卫国问得小心翼翼。
老谢头没立刻回答,低头摆弄着一个扳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悠悠站起来,走到他那张油腻腻的旧办公桌旁,拉开最下面一个上了锁的抽屉。李卫国的心提了起来。
锁开了。老谢头从里面拿出一个用厚牛皮纸包着的、边角磨损严重的册子,还有几卷泛黄的图纸。他吹了吹灰,递给李卫国。“别往外拿。在这儿看。有些东西,现在……不合时宜。”
李卫国郑重地接过,手指都有些颤抖。那册子是一本综合性的《农用水泵安装维护手册》,出版年份是六十年代初。图纸则是当年几口井和水泵房的原始施工草图。在1976年的北大荒,这几乎是宝藏。
他快速翻到对应型号水泵的性能曲线页,那是一张模糊的印刷图,但曲线形状和关键数据清晰可见。他努力记忆着几个特征点的流量和扬程数值。图纸上则标注了管道口径、长度、弯头数量等原始设计参数。
“谢师傅,这太有用了!”李卫国由衷感谢。
老谢头摆摆手,又把东西仔细锁回抽屉。“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机器老了,跟人老了一样,零件松了,没劲儿了,正常。你们有这个心,是好事。但……”他抬眼看了看李卫国,眼神里有种历经世事的浑浊和一点难以察觉的警示,“心思,用在明处。有些字眼,少提。”
李卫国心中一凛,知道老谢头指的是手册里可能涉及的“资产阶级技术权威”之类的提法,或者那些纯粹的工程参数本身在某种语境下的敏感性。他用力点头:“我们明白,就是为了把活干好,给连里省力省心。”
带着记忆中的数据回到地窖,李卫国复述了整个过程,尤其是老谢头最后那句提醒。
肖向东听完,沉思片刻。“老谢头是个明白人,也是我们的贵人。他给了我们钥匙,也划了线。我们要格外小心,不能连累他。”他看向陈思北,“性能对比可以做,但结论只能限于‘泵壳内可能结垢或磨损,建议有机会时拆检清理’。不要提曲线,不要提具体数据对比,就用老谢头说的‘喷不过房檐了’作为直观依据。”
陈思北有些不解:“那我们费劲测数据干嘛?”
“为了我们自己心里有底。”肖向东指着沙土,那里已经画好了坐标轴,“我们测出来的点,如果真的落在这张理论曲线的下方,那就证明我们的‘水力损耗’假设很可能是对的。这个验证过程本身,对我们思维的训练价值,远大于给连队一个精确的报告。而且,有了定量的概念,下次再遇到类似问题,你一眼就能看出大概偏差了多少。”
李卫国表示赞同:“老谢头那里是条线,但不能断。我们知其所以然,但示之以然即可。”
测试在周末进行。天气晴冷,水泵房附近人少。陈思北用找来的旧水管和阀门,制作了简易的测试装置。李卫国掐着破旧的手表计时,肖向东负责记录和观察。水流冲击着垂直的细管,高度用目测和标记估算。
几个点测下来,粗糙的坐标纸上,描出的位置确实明显低于手册上那条理论曲线。趋势一目了然。
“果然是系统效率下降了。”陈思北看着那些点,呼出一口白气,“不是哪个零件突然坏了,是整个人‘衰老’了。”
“找到病因,就有延缓衰老的办法。”肖向东合上本子,“清理流道,或者,如果磨损严重,考虑更换效率更高的新型号——当然,这需要时机和经费。但目前,我们可以给出‘内部结垢可能性大,建议检修’的结论,这已经比‘拆了没发现问题’更有价值。”
三人相视一笑。这种依靠自己推导、验证,最终触摸到问题实质的感觉,让人着迷。地窖里的油灯,仿佛都因这理性的火光而明亮了几分。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水泵房测试时,远处仓库的拐角,有一双眼睛无意中瞥见了他们的举动。那是赵大刚,之前捡到过陈思北草图的知青。他看到了他们接出的奇怪管子,看到了他们计时、记录,交头接耳。虽然看不懂在干什么,但那种“鼓捣事儿”的氛围,让他心里那种混杂着嫉妒与好奇的刺痒感,又冒了出来。
他挠了挠头,转身走开,心里盘算着:这帮人,神神秘秘的,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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