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记得第一次摸到刨子的感觉，那是爷爷放在堂屋墙角的老物件，木柄被磨得发亮，铁刃透着冷冽的光，像极了爷爷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脸。那年我十岁，刚上小学四年级，成绩不上不下，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放学后跑到爷爷的小木工房门口，扒着门缝看他干活。爷爷是镇上有名的木匠，谁家娶媳妇打家具、盖房子做梁木，都得来找他，他做的活儿，榫卯严丝合缝，木纹对齐得比尺子量的还准，街坊们都说，老陈师傅的手艺，是刻在骨头里的。我那时候不懂什么叫手艺，只觉得爷爷拿着刨子推过去，木屑像卷起来的浪花，簌簌往下掉，一会儿工夫，一块粗糙的木头就变得光滑平整，真有意思。
那天我实在忍不住，趁爷爷去后院劈柴，偷偷溜进了木工房。屋里满是木头的清香，混合着松节油的味道，地上堆着长短不一的木料，墙上挂着锯子、凿子、墨斗，还有几个没做完的小板凳。我踮着脚够到墙角的刨子，抱在怀里沉甸甸的，学着爷爷的样子，对着一块废料推了过去。结果力气没使对，刨子不仅没动，反而差点脱手砸到脚，铁刃在木头上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印子，像条丑兮兮的小蛇。我吓得赶紧把刨子放回原处，拍了拍手上的灰，正想溜出去，就撞见爷爷站在门口，手里还拎着斧头，眼神沉沉地看着我。“想学？”他开口，声音像木头一样厚重。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心里又怕又痒，怕他骂我瞎捣乱，又忍不住想再试试。爷爷没骂我，只是把斧头靠在墙上，走过来拿起那块被我划坏的废料：“木工这活儿，急不得，得慢慢磨。你看这木头，硬得很，但你顺着纹理来，用对了劲，它就服帖。”他说着，拿起刨子，手腕轻轻一压，推着刨子往前滑，一道均匀的木屑卷了出来，落在地上，带着温热的木头香气。“看到没？不是光靠蛮力，得有耐心，像水滴石穿一样，一下一下，自然就成了。”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水滴石穿”这四个字，那时候只觉得爷爷在说刨木头，没往心里去，却没想到，这四个字后来成了我这辈子最记挂的话。
爷爷没立刻教我，只是允许我在他干活的时候在旁边看着，递递工具。我每天放学就往木工房跑，帮他扶着木料，看着他用墨斗弹线，线一拉一弹，一道笔直的黑线就印在木头上；看着他用凿子凿眼，一锤一锤，力度不大不小，凿出来的眼儿方方正正，刚好能和另一块木头的榫头对上。有一次，爷爷让我试着用砂纸打磨一块小木板，要求是磨到用手摸上去没有一点毛刺，像婴儿的皮肤一样光滑。我一开始觉得这还不简单，拿着砂纸使劲蹭，蹭了没一会儿，手就酸了，胳膊也抬不起来，再摸木板，还是有些粗糙。我有点泄气，把砂纸扔在一边：“爷爷，磨不动了，差不多就行了吧。”爷爷停下手里的活，走过来拿起木板，用手指轻轻拂过表面：“差不多？木工里没有差不多。差一点，榫卯就对不上；差一点，家具就站不稳。你看这墙角的石头。”他指了指木工房墙角的一块青石板，石板中间有一个浅浅的小坑，“这房盖了二十年，房檐的水滴每天落在这同一个地方，你看，石头都被滴出坑了。打磨木头也是一样，一下一下，看似没用，磨得多了，自然就光滑了。”我顺着爷爷指的方向看去，那坑真小，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但一想到是二十年的水滴慢慢滴出来的，心里忽然有点触动。我捡起砂纸，重新拿起木板，学着爷爷的样子，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打磨，胳膊酸了就歇一会儿，歇完了再接着磨。那天我磨到天黑，手上磨出了两个小小的水泡，但当我把木板递给爷爷，他用手摸了摸，点点头说“还行”的时候，我心里甜滋滋的，比考了双百还开心。
从那以后，爷爷开始正式教我做木工。先从最简单的小板凳开始，画图纸、选木料、刨平、凿榫卯、组装、打磨，每一步都要求得特别严。画图纸的时候，线画歪了，爷爷就让我重新画，直到画得笔直；选木料的时候，要挑纹理顺的、没有结疤的，不然做出来的凳子容易裂；凿榫卯的时候，榫头大了一点或者小了一点，都不行，必须刚好能严丝合缝地卡进去，差一丝一毫，爷爷都让我重新凿。有一次，我凿一个榫眼，凿了半天，要么是太深，要么是太浅，要么就是不方正，急得满头大汗，把凿子一扔，坐在地上委屈地想哭：“爷爷，我根本做不好，我不是做木工的料。”爷爷蹲下来，捡起凿子，递给我：“谁也不是天生就会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学凿榫卯，凿坏了几十块木头，手上的水泡破了又长，长了又破，最后才摸出窍门。你以为水滴穿石是一天两天的事？那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来没停过。”他拿起我凿坏的木料，“你看，你这次比上次凿得正多了，只是还差一点耐心。再试试，慢一点，稳一点。”我看着爷爷满是老茧的手，那双手布满了细小的伤口，指关节因为常年用力而有些变形，却能做出那么精巧的活儿。我吸了吸鼻子，捡起凿子，重新拿起木料，按照爷爷教的方法，屏住呼吸，一锤一锤地凿。那天晚上，我终于凿出了一个合格的榫眼，当榫头和榫眼完美契合的时候，我激动得跳了起来，爷爷看着我，嘴角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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