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红岩不知道纪灵要去哪里，客随主便，纪灵站起来，一副要带他出去走走的样子，他自然不会傻愣在原地。
纪灵没有向任何人询问柯红英两人目前身在何处，她显得气定神闲十分笃定，仿佛只是突发奇想去陆园庞大的花园里走走。
陆园不愧其“最后的皇家园林”之名，当初洪老爷子从京城、江南带来香江的匠户，结合香江气候，半月山环境打造的“王府”，只要在对应季节搬来主家想观赏的各色花卉、绿植，它自然而然就能呈现出四季繁盛之景。
柯红岩从小就对花花草草没兴趣，对那些金碧辉煌也好，恍若仙境也好的各种人工或自然的景色也没什么欣赏的闲情逸致，此时虽然跟着纪灵安静走着、仿佛也观赏着，但他更多的是分析纪灵刚才的话、她要做的事，以及脑海中刻录陆园的地形图。
直到恍惚听见一个声音。
那是一个女孩的声音，跟别人说：“这是金丝贯顶吗，我听说全世界只有洛阳有一颗，没想到这里也有，它好漂亮。”
年轻又甜美的声线，令柯红岩停住脚步。
一个苍老的声音回答：“这是……之前从内地带来的，比我年纪都大啦。”
女孩发出赞叹声，老人又问：“你要再靠近一点吗？”
“可以吗？”
“当然，它也没那么娇贵。”
女孩一叠声道谢，还招呼自己的伙伴，“姜逸，是金丝贯顶哎！”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名字，柯红岩分明已经离家很久，在忽然再次听到这个声音时，却也立刻反应过来，这声音属于谁。
他看到纪灵也停住脚步，回过头静静看他。
瞳孔依旧漆黑，目光沉静，无悲不喜，也不主动解释。
他忽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握紧拳头。
轻微的风穿过陆园古老的树木，沙沙声中纪灵的呼吸很轻也很平稳，簇拥着她的弘帮人也好，国外保镖也罢，虽然会警惕的看向他，但因为纪灵面容宁静，他们就也没有显示出很强的攻击性。
柯红岩深吸一口气，在即将主动开口之前，听到纪灵轻声说：“我没有限制她们的自由，你们可以先聊一下。”
她没逼着柯红岩低头，柯红岩发现了。
“谢谢。”他轻声说。
纪灵只侧身让开。
声音传来的地方只有一条精致的白色石板小路，左右花树掩映之下，柯红岩罕见的生出一种前途未知的恐惧感，心脏沉重跳动着，好像冥冥中有一种声音在催促他快一点，又警告他小心。
他向未知和恐惧走去，纪灵跟在他后面一些的位置，顺便摆摆手让其他人就在外面等着。
柯红岩发现了，他没有停下。
小路尽头是一座假山，环抱着石制的桌椅和一株亭亭玉立的牡丹，雅而孤寂。
那牡丹本身不算特别高，只是被花台撑起来，像一位丰腴美艳又优雅的绝世美女，金黄色的花朵就是她衣裙上的点缀，只显得高贵，半点不见庸俗。
两位老人和几个年轻人正在欣赏这盆与造景融为一体的稀世牡丹，听到他到来的动静，最外侧的一位老人侧头看过来。
“大小姐。”他对纪灵打招呼。
“我带朋友的家属过来看看。”纪灵对老人说。
另一位老人也看过来，穿着藏蓝色的唐装，满头银发，柯红岩一个打眼就瞳孔微微收缩——这正是他们一开始想要调查、接触的洪三爷。
此时这个资料上心机深沉、喜欢玩弄权术的弘帮龙头，正杵着弘帮象征权力的龙头杖，像真正的八十多岁老人一样，努力维持着身体的挺拔仪态，但脸上的皱纹和身体缓慢的动作已经充分暴露了他的力不从心。
他只对纪灵微微点了点头，“既然是朋友过来，你就好好接待吧。”
在纪灵很随意的“嗯”声中，另一位老人搀扶着洪三爷，往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他们离开，让出被挡住的一部分盆景，是两位年轻的女性，推着两个轮椅似的东西，仿佛是好奇，其中一个轮椅上探出一个脑袋。
“灵……”柯红英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柯红岩想象过很多柯红英现在的样子，大概受苦过，可能脸上、身上会有些伤痕，但她应该是总体完好的，她还有一双喜欢到处走动，在外人面前端庄，没外人就跟小兔子一样喜欢蹦蹦跳跳的双腿。
有一双被教授们称为奇迹，称为艺术品的双手，可以弹奏出美妙的音符，会画点国画，还能做点家常菜。
不论如何，都不是现在这样，小小一只，像婴儿一样被裹在怪异的襁褓里，看起来都没前面这盆金丝贯顶大。
“……英英？”若不是耳畔脸颊的风，以及指甲抠进掌心的疼痛，柯红岩几乎要以为现在的一切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幻境。
只有一个脑袋露在外面而显得十分畸形的女孩眨眨眼，倏地红了眼圈，“哥。”
她身体下意识前倾，像坏掉的不倒翁，就要脸朝下倒下来。
身旁的年轻人立刻伸手扶住，柯红岩也在反应过来之前奔向她，动作快如闪电。
只是眨眼之间，他就代替护工，扶住柯红英。
可也是无比缓慢，无比迟钝的，柯红英已经变成现在这样，有人来调查过，也许也从狗肉铺的街上走过，却都没有发现地下的她。
扶住柯红英，柯红岩才更加清晰的感觉到，柯红英现在已经小得只剩下怪异的一小团，他上过战场，自然知道这一小团是什么……那是一个人的躯干，只有躯干。
“英英？”柯红岩的喉咙像是被砂砾狠狠摩擦过，“怎么回事？”
他都不敢太用力，即便在战场上看过很多血腥的画面，也从没想过，这一幕会发生在自己最亲爱的人身上，甚至更加残酷。
柯红英被抱个满怀后睁大眼睛，好像之前做过的所有心理建设都瞬间崩塌。
她眼泪止不住的落下，通红的眼睛恍惚连瞳孔的赤红一片，在极度的痛苦和喜悦中，她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声音。
“对不起……”
“对不起啊哥……”
明明长大了，自己选择出来闯一闯，却没能照顾好、保护好自己。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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