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澈将朝堂的暗流、皇子的角力、江南盐案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条分缕析地讲完,屋内一时静了下来。
油灯的光晕在九儿脸上明明灭灭,她托着腮,眼神有些放空,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木桌面上画着圈。
半晌,她才长长“唔”了一声,慢悠悠地开口,语气里没有畏惧,也没有刘澈预想中的义愤填膺,倒像是在评估一件新到的货物,或者是在听铁头描述山下集市上一种复杂的新式捕兽夹。
“所以,”她转过头,看向刘澈,眼神清澈得像山涧里的泉水,映着跳动的火光,“你们京城里那些大人物,整天琢磨来琢磨去,你防着我,我算计着你,为了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势’和‘位’,搞出这么多弯弯绕绕、牵连无数的事儿……”
她顿了顿,似乎在找更贴切的词,最后眉头一展,用一种近乎恍然大悟的口吻总结道:“听起来,这可比咱们开自首客栈、琢磨怎么‘优雅又高效’地劫富济贫……麻烦多了啊。”
正准备端起茶杯润润嗓子的刘澈,动作僵在了半空。
他设想过九儿听完会震惊于皇室的阴暗,会同情他的处境,甚至会热血沸腾地要立刻杀去京城讨公道。
却独独没料到,她会用这么一种……近乎“业务比较”的角度,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麻烦?跟开客栈比?九儿没注意他微妙的表情,自顾自地分析起来,那神态不像在讨论天下大势,倒像在跟王伯商量明年该在哪块山坡多种点苞谷还是红薯。
“你看啊,”她掰着手指头,一条条数,“开客栈,目标明确:悬赏令上的人头或银子。流程清楚:接单、核实、抓人(或劝人自首)、送官、领赏。风险可控:顶多遇上硬茬子打一架,输了就跑,赢了就拿钱。规矩简单:咱们山寨自己定的,不祸害穷人,不伤及无辜,童叟无欺。”
她数完一只手的指头,又换了另一只,继续对比:
“可你们那摊子事呢?
目标:好像是扳倒坏人,但又不能直接打杀,得绕好多弯子。
流程:找证据不能明着找,送证据怕人截胡,告状还得看皇帝老头的心情和朝堂的风向。
风险:动不动就中毒、刺杀、抄家灭门,还可能连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朋友。
规矩:水面下一套,明面上一套,而且那套水下的规矩,还老变,全凭‘上头’一句话。”
她两手一摊,做了个无比嫌弃又困惑的表情:“这投入的本钱(时间、精力、人命),担的风险,和最后可能到手的‘利’(还不一定能成),咋算都不划算啊!有这功夫,咱们多开几家分店,多帮几个实在过不下去的乡亲,不比这强?至少晚上睡得踏实,知道自己干的是人事。”
刘澈彻底愣住了。
他从小到大,听过无数人对朝堂争斗的评价:或激昂,称其为“男儿建功立业之场”;或畏惧,视之为“修罗鬼蜮”;或厌弃,鄙之为“藏污纳垢之所”。
却从未有人,如此朴拙又犀利地,将其解构成一场“高风险、低收益、规矩混乱、流程繁琐的烂生意”。
荒诞吗?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将天下权柄之争,与山匪开黑店相提并论?可偏偏,这荒诞的背后,又透着一种令人无法反驳的、直指本质的洞见。
剥去那些华丽的冠冕、森严的等级、复杂的礼仪,那些光鲜亮丽之下的倾轧与算计,其核心逻辑,与市井之中争夺利益、规避风险、利用规则,又有何本质不同?
甚至,因其牵涉更广、规则更晦涩、代价更惨烈,而显得更加……
“麻烦”和“不划算”。
他看着九儿那双映着灯火、纯粹得没有一丝阴霾的眼睛,胸口那股因常年浸淫其中而早已习惯的沉重与压抑,忽然被这通“歪理”轻轻撬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来,让他想笑,又觉得这笑里该有点涩然,最终化为一声混合着叹服与自嘲的低笑。
“姑娘此言……”刘澈放下茶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杯沿,目光有些悠远,“倒真是……别开生面,一针见血。刘某身处其中,浑浑噩噩,只觉处处桎梏,步步惊心,却从未想过跳出这局,用姑娘这般……市井买卖的眼光,来称量一番。”
他顿了顿,看向九儿,眼神复杂:“只是,这‘生意’虽‘麻烦’,却关乎无数人生死荣辱,关乎一地乃至一国兴衰。许多人,身不由己,便已入了局。想抽身,谈何容易?”
“我知道啊。”九儿点点头,语气理所当然,“所以我说‘麻烦’,没说‘不该干’。就像咱们山寨,有时候劫道,也会碰上护送镖师特别多的硬茬子,打起来风险大,还可能亏本。但要是知道那车队运的是救命的粮食药材,或者押送的是祸害乡邻的恶霸,那再麻烦,该劫还得劫,该打还得打。”
她拿起桌上一个窝窝头,掰下一小块,在指尖捻了捻:“做事嘛,不能光算自己兜里进多少铜板,还得看心里那杆秤往哪边斜。你们那摊子‘麻烦生意’,要对付的是张百万、林知府那种喝百姓血的大蛀虫,还有他们背后可能更黑心的主子。这事儿,麻烦是麻烦,但秤砣肯定得往百姓这边压。不然,要你们这些当官的、当皇子的干啥?不就该干这些麻烦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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