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结束后的连队,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骤然陷入一种绵软而焦灼的沉寂。那根绷了太久、几乎要断裂的弦松开了,留下的不是舒缓,而是无处着力的虚空和更磨人的悬望。成绩如同隐在厚重冰层下的鱼,知道它在那里,却不知其大小,更不知何时才能破冰而出。日子在单调重复的劳动和窃窃私语的猜测中缓慢爬行,每一天都被拉长,又被对未来巨大的不确定性压得扁平。
肖向东很清楚,按照历史进程,录取通知的发放还要等上相当长一段时间,其间还有体检、政审等诸多环节。但现在,除了等待,他们什么也做不了。这种“知道结果必然到来,却又必须经历过程”的等待,比纯粹的未知更考验心性。连队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提前发酵的离别气息——并非因为有人确定要走,而是因为每个人都隐约感到,无论结果如何,这场耗费了全部心力、改变了所有人注意力的“战役”之后,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
共同的敌人(高考)暂时消失,共同的紧张骤然松弛,原本被挤压到角落的个人心思、往日龃龉、乃至对有限机会的潜在竞争意识,开始在平淡的日常里重新探头。一起挑灯夜战的“战友”,见面时除了交换几句基于错误记忆的答案争论和越发没底气的互相打气,似乎也少了许多深入交谈的兴致。每个人都在心里默默估算着自己的分数,掂量着可能的对手,一种“即将各奔前程”的预感,像初冬看不见的湿气,渗透在宿舍板铺的缝隙和食堂蒸腾的寡淡饭菜气息里。
在这种普遍性的悬空与微妙的疏离中,孙晓芸的主动出现,显得格外清晰而务实。
那是一个下午,肖向东在仓库隔间整理之前“技术革新”留下的零散图纸和实物模型——这些是应付连长检查的“表面文章”,如今已无实际用处,但需要处理干净。孙晓芸臂弯里夹着文件夹走过来,像是例行公事。
“肖向东同志,关于之前播种机改良的简报,团部宣传科可能需要补充两个数据。”她的声音平静无波。
肖向东会意,跟她走到隔间稍远的角落。李卫国和陈思北在另一边整理杂物,没有抬头。
孙晓芸没有打开文件夹,而是从里面抽出一个对折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牛皮纸信封,递过来。她的动作很快,很稳。
“如果,”她开口,声音压得比平时更低,确保只有两人能听见,“如果将来有机会去北京,或许可以联系这个地址。”她顿了顿,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交代一项工作,“我叔叔在出版社工作,负责一些科技类内容。他提过,需要能理解技术原理、又能清晰表述的人协助。当然,前提是……你有这方面的意愿,并且时间合适。”
信封很薄。肖向东接过来,指腹能感觉到里面只有一张纸的硬度。没有祝福,没有多余的试探,只是一个基于对他能力某种冷静评估后的、极其现实的潜在选项。在她一贯的克制与距离感之下,这已然是一种经过权衡的信任和投资。
“我明白了,谢谢。”肖向东将信封稳妥地收进内袋,没有多问一个字。有些话,点到即止;有些帮助,无需刨根问底。
孙晓芸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如同完成了一次普通的工作询问。
高考的冲击波在慢慢平息,但生活的惯性仍在继续。肖向东开始有意识地整理、归拢这一年多来积累下的“知识遗产”。那些写在各种匪夷所思材料上的笔记、推导过程、自创的口诀和思维网络草图,被分门别类,尽可能清晰地誊抄在稍微规整的本子上。他和李卫国、陈思北商量,这些东西,他们不打算带走,也带不走。但他们希望这些凝聚了心血、甚至冒着风险获取和提炼的认知碎片,能够留下来。
“万一,”肖向东对李卫国和陈思北说,“万一我们当中有人没走成,或者以后连队还有别的年轻人想走这条路,这些或许能省点力气,少绕点弯。” 这并非完全的托词。他们确实无法预料最终结果,留下这些,既是对这段岁月的交代,也是一点微末的火种。
更深层的告别,则是面向那些并非同行者,却在这段艰难岁月里给予过实质性支撑的人。这种告别不能明目张胆,只能以“万一要离开”为前提,进行谨慎的铺垫。
他找了个机会,去机修棚看望老谢头。老人依旧在与那些沉默的钢铁和油泥打交道,背影佝偻却顽固。肖向东没有提“走”字,只是说:“谢师傅,之前那些笔记和书,帮了大忙。有些心得体会,我想着也许该记下来,免得忘了。”
老谢头停下手中的活计,用抹布擦了擦手,浑浊的眼睛看了他很久,仿佛要穿透他平静的外表,看到底下汹涌的暗流。然后,他慢吞吞地走到那个锁着的工具箱前,打开,从最底层摸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实的小包,塞到肖向东手里。
“拿着。”老人声音沙哑,“这点东西,留我这儿也是生锈。你脑子活,兴许以后能用上。别的,少打听,也少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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