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宫深处,“撷芳殿”暖阁。巨大的青铜火塘中,炭火熊熊,映照着四壁悬挂的猛虎下山、雄鹰搏兔的契丹风格织毯。烤全羊在铁架上滋滋冒油,金黄的油脂滴落炭火,爆起阵阵青烟和浓郁的肉香。美酒佳肴堆满长案,来自西域的葡萄酒、契丹的烈性“忽迷思”、宋国的“玉髓春”…各色琼浆玉液在夜光杯中荡漾着诱人的光泽。丝竹管弦悠扬,舞姬身姿曼妙,却难以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复杂情绪——胜利的余晖下,是沉重的代价与未来的迷茫。
夜宴的主角,无疑是蔡攸。他肩头裹着白布,渗出的血迹在玄色蟒袍上晕开暗红,如同勋章,也如同警示。辽国君臣轮番敬酒,神色各异。
“蔡兄弟!”北院大王萧干第一个按捺不住。他赤着上身,露出虬结如铁的肌肉和几道狰狞的新伤疤,古铜色的皮肤在火光下油亮发光。他抱着一个半人高的巨大酒坛,“咚”地一声顿在蔡攸案前,拍开泥封,浓烈呛人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他倒满两只海碗,猩红的酒液(混入了少许马血)在碗中晃荡。
“老子这辈子!”萧干声如洪钟,震得杯盘轻颤,他端起一碗塞给蔡攸,自己端起另一碗,豹眼圆睁,里面燃烧着真挚的火焰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怆,“没服过几个人!皇帝老子算一个!耶律大石算半个!你蔡攸…算一个半!以身做饵,把完颜娄室那狗崽子坑得连他妈都不认识!痛快!真他娘的痛快!”他猛地将碗与蔡攸重重一碰,酒液四溅!“干了这碗血酒!从今往后!你蔡攸!就是我萧干的兄弟!生死之交!刀山火海!老子跟你闯!”
“萧大哥!豪气!”蔡攸眼中也闪过一丝动容,这草原汉子的赤诚,如同烈火,灼热而纯粹。他仰头,将碗中辛辣刺喉的血酒一饮而尽!火线从喉咙直烧入腹中!
“好!哈哈哈!”萧干狂笑,也一口饮尽,重重拍着蔡攸的肩膀(刻意避开了伤处),震得蔡攸伤口隐隐作痛,却也只能强笑着承受这份粗犷的情谊。
耶律大石端着一杯清冽的葡萄酒走来。他依旧是一身银鳞软甲,只是卸了头盔,露出棱角分明、带着风霜之色的脸庞。他对着蔡攸举杯,声音低沉而平稳:“以身饲虎…太傅好胆魄。此战…胜在谋,败在力。大石…敬服。”他目光扫过蔡攸肩头的伤,那眼神深邃如寒潭,带着洞察一切的锐利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此伤…值了。”
蔡攸端起酒杯:“若无林牙神箭压制,萧大王断敌后路,张学士奇谋妙算,此计…难成。此杯…敬所有浴血奋战的将士!敬…埋骨北疆的英魂!”他再次饮尽,目光扫过殿中喧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苍凉。
耶律大石深深看了他一眼,饮尽杯中酒,不再多言,转身走向窗边,推开雕花木窗。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花涌入,吹动他额前碎发。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空,望着北方那片刚刚经历过血与火的土地,背影挺拔孤寂,如同雪原上的一杆标枪。
角落里,南院大王耶律淳独自坐在阴影里,自斟自饮。他面前的菜肴几乎未动,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看向蔡攸的目光,充满了忌惮、怨恨,还有一丝深藏的恐惧。岁币永免,宋国势力更深地渗入辽国,太平会如同附骨之蛆…这一切,都让他如坐针毡。他猛地灌下一杯烈酒,辛辣的酒液如同毒火灼烧着喉咙,却浇不灭心中的愤懑。他重重将金杯顿在案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引得众人侧目。
“扫兴!”萧干对着耶律淳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满脸不屑。
就在这时,一阵清越空灵、却又带着金石之音的筑声响起。众人望去,只见耶律果里公主坐在殿角一架古筑前。她今日未着惯常的明媚红装,而是一身素雅的月白宫裙,青丝如瀑,只用一枚简单的玉簪绾住。眉宇间少了几分往日的张扬跳脱,多了几分沉静与…难以掩饰的哀伤。纤纤玉指拨动筑弦,乐声时而激越铿锵,如金戈铁马踏破冰河;时而低回婉转,如北风呜咽,诉说着离殇。一曲终了,余音袅袅,绕梁不绝。
耶律果里端起面前一杯琥珀色的葡萄酒,起身,走到殿中。她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蔡攸身上,那双明媚的大眼睛此刻水光潋滟,带着一丝沙哑:“此曲…名《破阵乐》。祭…北疆…万千英魂!”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她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一滴晶莹的泪珠,终究没能忍住,顺着她白皙的脸颊悄然滑落,滴入光洁的金砖地面,瞬间消失无踪。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丝竹声停,舞姬垂首。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耶律果里身上,看着她强忍泪水的倔强模样,看着她眼中那份为逝去生命而生的、纯粹的悲伤。
蔡攸心头剧震。他看着耶律果里微红的眼眶,看着她脸颊上那抹未干的泪痕,脑海中瞬间闪过鹰愁涧那尸山血海的惨烈景象,闪过那些倒在血泊中的宋辽儿郎年轻而模糊的面孔…一股混杂着悲悯、愧疚、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他沉默地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对着耶律果里,无言地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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