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老规矩’?”我好奇地问,汗还在顺着鬓角往下淌,但心里却出奇地安定。这里嘈杂、油腻,却比安静的工棚更有生气。
她咧嘴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就是肉蛋炒饭!量大管饱!而且,”她狡黠地眨眨眼,“荷包蛋要双黄,溏心的!”她竖起两根手指,晃了晃,带着点小得意。
炒饭的香气霸道地钻进鼻子。老王动作很快,不多时,两盘小山似的炒饭就从窗口递了出来,堆得尖尖的。酱油均匀地裹着每一粒米饭,混杂着切成小丁的火腿肠、翠绿的葱花、金黄的玉米粒,最关键的是——每个盘子的饭顶,都颤巍巍地卧着两个边缘焦黄微卷、蛋黄莹润仿佛要流动的溏心荷包蛋,像两枚金色的满月落在山巅。
林夕把自己的盘子推到我面前一点,又从旁边筷筒里拿出两双一次性木筷,麻利地剥开包装,递给我一双:“喏,吃吧!管够!”
油亮的米粒颗颗分明,火腿丁咸香,葱花提鲜,玉米粒清甜。最绝的是那溏心蛋。筷子轻轻一戳,温润粘稠、如同上好琥珀般的蛋黄液就汩汩涌出,瞬间裹住下方的米饭,混合着滚烫的热气和酱油的咸鲜。一口下去,溏心的柔滑,炒饭的锅气,所有廉价的食材在那一刻被赋予了一种直抵灵魂的丰腴感,像是滚烫的岩浆熨平了胃里的所有褶皱和心头泛起的酸楚疲惫。
林夕扒了一大口饭,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她含糊不清地说:“快吃!凉了就腥了!”她吃得又快又专注,仿佛在完成一项庄严的任务,额角很快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她的下颌线滑落。
我们默默地吃着。四周是工友们或大声谈笑、或疲惫闷头吃饭的喧嚣,老王颠勺的锵锵声是永恒的背景音,旁边小商店门口的老式收音机还咿咿呀呀地放着走了调的地方戏曲。暮春的星空被狭窄巷道上方的电线切割得支离破碎,只有那些廉价的霓虹灯招牌固执地闪烁着俗艳的红绿光。
就在这片混杂着汗味、油烟味、荷尔蒙气息和俗世烟火气的混沌背景里,当林夕咽下一大口饭,抬起头时,我看到橘黄的灯泡光恰好落在她的眼睛里。她眼睛里那点惯常的倔强和风风火火褪去了一些,被一种近乎温柔的笑意替代。汗津津的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晕,嘴角还沾着一粒米粒。
她伸手,很自然地用指尖抹掉我鼻尖蹭上的一点酱油渍。动作有点粗,指腹带着干活留下的薄茧,刮得皮肤微刺。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在仓库干活,比我们在庆春路夜市的时候累多了吧?”她说,声音难得地柔和下来,像夜风吹过温热的皮肤,“看你跟饿死鬼投胎似的。”
“你不也一样?”我笑了,嘴里还塞着饭。
“我不一样!”她立刻反驳,又恢复了那种略带蛮横的鲜活,“我是心疼你这只蔫茄子!给你补补,有了汪佳,美芬以后,我们多久没有这么一起吃饭了?”话是这么说,她的笑容却在蔓延,那抹温柔还在眼底。这盘在油腻小摊上吃的、几块钱一份的肉蛋炒饭,上面盖着她特意叮嘱的双黄溏心蛋,此刻就是这俗世荒漠里最昂贵的盛宴。那溏心的柔暖流进胃里,更像流进了心里某个干涸已久的角落。
我们都没再说话,埋头对付着各自盘中的“月光”,耳边是工地的声音在远处低鸣。
盘底很快见了光。老王送的紫菜蛋花汤带着点敷衍的味精鲜味,也喝光了。饱腹感带来一阵短暂的、软绵绵的惬意,白天的疲惫仿佛暂时被热腾腾的食物封存了起来。
林夕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结了账,老王熟练地找回几个钢镚儿。我一扬下巴:“走?送你回窝?”
“不用了,几步路。”林夕起身,塑料凳又一阵呻吟。
肚子里的暖意和眼前的灯光人声,让我下意识地不想那么快回到水利水电学校的寝室。那里面只有室友们沉睡的鼾声和打传奇的噪音,像一个巨大的金属笼子。
林夕推着她的车,我们并肩走进比刚才更深的巷子内部。这里更窄,头顶的电线如同蛛网,晾晒的衣服在半空中滴着水,地面潮湿泥泞。两侧是鳞次栉比、加盖得奇形怪状的自建房外墙,墙壁上贴着各种褪色的小广告和“危房勿近”的告示。空气变得更加混浊,各种生活气息——饭菜余味、腐败垃圾、廉价洗衣粉、若有若无的厕所氨气味——被高温蒸腾、发酵,形成一种特有的、城中村深夜的气息。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猫叫或醉汉的含糊叫骂,更显得此地的喧嚣与沉寂相互交错。
灯光越发稀少。她的车轮碾过一个积水的洼坑,溅起几点泥浆。我们走过一面刷着刺眼蓝漆的墙体,上面巨大的“拆”字在白天的阳光下或许醒目,但在此时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像一个沉默而狰狞的烙印。
沉默在两人间弥漫。不像晚餐时的宁静,这是一种更加凝滞、更加欲说还休的沉默,充满了自行车链条单调的“嗒嗒”声和鞋底摩擦粗糙地面的“沙沙”声。夏夜的燥热并未完全消散,此刻却裹上了一层粘稠的张力,像胶水一样缠绕在呼吸之间。我能清晰地闻到林夕身上传来的、被汗水浸润过的洗发水味道,混着她自己独有的、类似阳光暴晒后棉布的味道。周杰伦的歌不知何时停了,MP3的电池大概耗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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