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得到了什么?
一堆漏雨的破房子,和一整个院子的怨气。
他守了个啥?
“呵……”陈老六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我守了个啥?守了一堆怨气?”
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最后却猛地一转,化作了压抑不住的呜咽。
他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浑浊的眼泪和着屋顶漏下的泥水,淌了满脸。
三十年。
整整三十年。
他活成了一个人见人嫌的孤魂野鬼,守着一座随时会垮塌的坟墓。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推开房门,踉跄着冲进了院中的雨幕里。
瓢泼大雨瞬间将他淋成了落汤鸡,但他毫不在意。
他走到院子中央,在所有被惊动的租客探头探脑的注视下,高高举起了手中的房产证,像是举着一块刚刚从火炉中取出的烧红烙铁。
“你们!你们他妈的,不都想要吗?!”他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四周那些紧闭的门窗嘶吼,“拿去!都他妈拿去!”
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他双手用力。
“刺啦——”
那份被他珍藏了半生的证书,被毫不留情地撕成了两半。
他还不解气,又将两半叠在一起,再次发力。
再撕!
无数的纸片,像一群垂死的白色蝴蝶,在他手中纷飞而出,随即被狂风暴雨卷走,无力地拍打在泥水里,瞬间化为乌有。
“老六!你疯了?!”王姨再也看不下去,打着伞冲出来,想拉住他。
陈老六却一把甩开她的手,仰天大笑,雨水顺着他满是褶子的脸肆意流淌,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疯?我他妈早该疯了!”他指着周围的一圈破败房屋,声音嘶哑地咆哮,“这鬼地方!压死我三十年!三十年啊!”
吼完最后一句,他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猛地一转身,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巷子深处的黑暗里,很快就消失不见,只留下一院子目瞪口呆的租客和那扇在风雨中摇曳的、洞开的房门。
第二天,雨过天晴。
安居里的空气格外清新,阳光照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反射出点点金光。
院子里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又有些什么不一样了。
下午,满脸横肉的阿彪照例带着两个小弟来收“保护费”。
往常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得捏着鼻子,从本就拮据的生活费里挤出几张票子孝敬。
可今天,当阿彪踹开第一家门时,那家的男人却挺直了腰杆,冷冷地说:“没有。”
阿彪愣了一下,狞笑道:“你说什么?”
“我说没有!”男人吼了回去。
紧接着,旁边的门开了,又一个男人站了出来。
然后是第三家,第四家……整个院子的租客,竟都默默地站了出来,几十双眼睛,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阿彪三人。
没了陈老六这个内应和最大的压迫者,他们心中那根一直被压弯的脊梁,竟然在雨后第一次有了挺直的迹象。
阿彪被这阵势吓了一跳,骂骂咧咧地啐了一口,最终还是灰溜溜地带人走了。
院子里响起一阵压抑的欢呼。
傍晚时分,王姨端着碗面,敲开了言辙的门,顺手还帮他换了个亮堂的新灯泡。
临走时,她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了口气说:“以后……有事就说话。”
没过多久,扎着羊角辫的小禾又像只小兔子一样,悄悄跑到他门口,放下了一朵沾着露水的黄色野花。
言辙站在院中,看着人们头顶上,那些曾经代表着【麻木】、【恐惧】、【忍耐】的灰色词条,如今正悄然散去,取而代代浮现的,是【安心】、【踏实】,以及一抹淡淡的【有希望了】。
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不再是这个世界的旁观者。
他的一次出手,改变了这里的一切。
这种感觉,陌生,却并不坏。
夜色渐深,安居里巷口。
赵猛靠在墙边,指尖夹着一张从监控录像里截取放大、已经模糊不清的照片。
照片上,一个削瘦的身影正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姿势,从医院的外墙上一跃而下。
他抬起头,望向巷子深处那排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破败的低矮屋顶。
院内,隐隐约约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笑声,那是劫后余生的轻松。
这声音,与他白天在局里听到的、关于安居里地头蛇陈老六发疯失踪的报告,形成了奇妙的呼应。
最终,赵猛将那张照片对折,再对折,塞进了上衣的口袋里。
他转身,没入更深的黑暗中,只留下一声微不可闻的自语。
“也许……有些疯子,才是真正清醒的。”
屋内的窗帘后,言辙缓缓闭上眼。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那道在巷口盘桓了许久的锐利视线,终于消散了。
危机并未解除,但这个能让他暂时栖身的落脚之地,总算是稳固了下来。
一夜无话。
当黎明的微光再次照亮这片土地时,风暴留下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见。
院中的积水还未完全退去,映着灰白色的天空。
只是这一天的寂静,与往日里死气沉沉的安静截然不同,它更像是一场大戏落幕后,观众尚未离席的短暂沉默,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混杂着疑惑与揣测的崭新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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