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县,小柳乡,一连驻地。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沉甸甸的肃杀,与远处临时营地传来的新兵喧闹格格不入。赵勇带着县大队两个排的战士,还有从附近几个村子召集来的几十个青壮,默默走在通往武寨村的山路上。每个人的脚步都异常沉重,仿佛脚下不是黄土,而是凝固的血浆。
越靠近武寨村,那股令人作呕的焦糊混合着腐败的恶臭就越发浓烈,如同无形的鬼爪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队伍里压抑的抽泣声开始零星响起。
转过最后一道山梁,地狱般的景象毫无遮拦地撞入所有人的眼帘。
昔日炊烟袅袅、鸡犬相闻的武寨村,已不复存在。只剩下断壁残垣,焦黑的木梁歪斜地指向铅灰色的天空,未燃尽的灰烬在风中打着旋,像是飘散的纸钱。破碎的瓦罐、打翻的簸箕、散落一地的粮食被践踏在泥土和血污里。
最令人窒息的是打谷场上的那些尸体。
村中打谷场上,尸体堆积如山,男女老幼都有。十几个人被刺刀捅穿了胸膛、腹部,伤口外翻,内脏流出,凝固的血液将整个打谷场的泥土都染成了深褐色。
一个老汉的尸体佝偻着趴在地上,背部十几个弹孔,身下死死护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小女孩的脖子已被重机枪子弹打断,小脸上凝固着巨大的惊恐。老汉一只枯槁的手还紧紧攥着小女孩早已冰冷的小手,至死也没有松开。
苍蝇如同黑色的云团,嗡嗡地盘旋其上,贪婪地吮吸着死亡的气息。几只野狗在尸堆边缘徘徊,眼中闪烁着绿油油的光,被战士们愤怒的呵斥和投掷的石块暂时驱散。
“呜……呜哇……爹!娘!你们在哪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哭嚎猛地炸开,撕裂了死寂。是张石头,那个在屠刀下侥幸滚进沟渠逃脱的半大孩子。他像疯了一样冲进废墟,徒劳地在焦黑的瓦砾和尸体间翻找,双手被尖锐的碎石和木刺划得鲜血淋漓,却毫无知觉。绝望的哭喊如同受伤幼兽的悲鸣,在残破的村庄上空回荡。
孙小虎,另一个逃出来的少年,死死咬着自己的手臂,牙齿深深陷入皮肉,鲜血顺着嘴角流下。他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双眼赤红,死死盯着那些狰狞的尸体,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风箱破裂般的抽气声,却哭不出声来,巨大的悲恸和愤怒堵塞了他的一切发声器官。
赵老蔫,这个沉默寡言了一辈子的老农,此刻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瘫坐在自家被烧得只剩下半截土墙的废墟前。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烧得焦黑变形、勉强能看出是拨浪鼓的小玩具。浑浊的老泪如同决堤的洪水,顺着他沟壑纵横、沾满烟灰的脸颊无声地汹涌而下,砸在焦黑的泥土里,洇开一小片深色。他的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仿佛整个灵魂都在泣血。
赵勇猛地别过脸去,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铁拳紧握,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他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血腥、焦臭和死亡的气息直冲肺腑,几乎让他窒息。他猛地抬起手臂,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受伤头狼的嗥叫:
“挖坑!挖深坑!给乡亲们……入土!让他们……安息!”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硬生生抠出来的,带着血沫。
战士们和青壮们沉默地动了起来,铁锹锄头插入这片被鲜血浸透的土地,挖掘着巨大的墓穴。没有人说话,只有铁器与泥土碰撞的沉闷声响,和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啜泣声在废墟间飘荡,如同为这片被彻底撕裂的土地奏响的悲怆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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