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堤公路像条被江水浸软的绸带,顺着长江的曲线蜿蜒铺开。
路面的坑洼里积着半掌深的雨水,映着灰蒙蒙的天,风一吹就晃出细碎的波纹;
傍晚的江雾裹着冷冽的水汽扑面而来,粘在睫毛上发潮,连呼吸都带着江水的腥气。
警车的警笛声刺破雾霭,一声紧过一声,撞在江面上荡开圈浑浊的回声,又被更浓的雾闷住,像困在水里的哨子。
轮胎碾过积水时炸开 “哗啦” 一声响,溅起的水花足有半米高,打在灰色护栏上瞬间碎成银星,又迅速融进雾里,只在栏杆上留下几道湿痕。
张警官双手死死把着方向盘,指节绷得像浸了水的竹筷,青白色从指根蔓延到指尖,指甲缝里还嵌着两粒芝麻
—— 是今早母亲递酱肉包时不小心蹭上的,当时老人家还笑他 “吃个包子也跟打仗似的,急什么”。
他怀里紧紧搂着个油纸包,卤香混着油脂的暖香从纸缝里钻出来,勾得胃里空落落的泛酸 —— 这是母亲凌晨三点爬起来卤的酱鸭,鸭皮浸得油亮,本打算今晚回家就着热米饭,一口肉一口汤,暖透这凉秋。
油纸早被油浸透,浅黄的油星子在他卡其色警裤上晕开一小片,他下意识往腿内侧蹭了蹭,生怕染得更大,嘴里还急得嘟囔:
“还有两分钟!这老水闸的路怎么比去年检查时还绕?早知道我当时就拍张导航截图 —— 哎哟!我的酱鸭!”
急刹车的惯性让油纸包 “啪嗒” 滑到脚边,油迹在脚垫上印出个模糊的鸭形,连空气里的卤香都似晃了晃。
张警官慌忙弯腰去捡,后脑勺差点撞在方向盘的喇叭上,“嘀” 的一声短响刺破车厢,惊得副驾的陆衍之伸手稳稳扶住油纸包。
指尖蹭到温热的油迹,陆衍之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指腹擦过油纸的纹路:
“先管水闸,酱鸭丢不了。李伯,您记准了?老水闸值班室里,真藏着那本操作手册?”
后座的李伯攥着只青铜手镯,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喉结上下滚动着,声音发颤却字字清晰。
镯身的缠枝莲纹早被几十年的摩挲磨得温润发亮,花瓣的纹路里嵌着点江砂 —— 是当年跟沈敬之在江边修水闸时沾的,洗了无数次也没掉。
“错不了!民国三十一年,就是 1942 年,那年江水涨得快淹到城门楼子,你父亲沈敬之刚从南京水利学校毕业,背着铺盖卷就来了,带着我们这群半大孩子修水闸。
手册是他亲手整理的,藏在值班室最里面的木柜夹层里,还上了把他自己打的铜锁 ——”
李伯顿了顿,声音软下来,像落进了旧时光,
“他当时拍着我肩膀说,‘钢笔能开的,都是该守一辈子的东西’。”
沈清沅坐在李伯旁边,闻言立刻摸出父亲那支银杆钢笔。
笔帽上刻的 “清” 字被手心的汗浸得发亮,冰凉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往上爬,像父亲当年教她握笔时,覆在她手背上的温度。
她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芦苇荡 —— 深秋的芦苇已经泛了白,风一吹就簌簌作响,芦花飘在雾里,像极了小时候父亲带她来江边放风筝的场景。
那是 2003 年的 4 月 12 日,周六。
父亲特意跟单位请了假,早上带她去巷口的老摊子买糖葫芦,山楂裹着的糖衣沾了层芝麻,咬一口脆得 “咯吱” 响,甜汁顺着嘴角往下流。
下午父亲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带她来江边,车后座垫了棉垫,晃悠悠的像坐在摇篮里。
父亲用竹篾扎的蝴蝶风筝飞得比老水闸还高,线轴在她小手里转得发烫,木头轴子沾了手心的汗,转起来带着细微的 “吱呀” 声。
父亲就站在旁边,粗糙的手掌护着她的手背,指腹蹭过她的指缝,教她
“慢慢放线,别慌,风筝跟水闸一样,得顺着劲儿来”。
后来风筝线被江风突然扯断,蝴蝶风筝晃了晃,飘向灰蒙蒙的江面。她急得蹲在地上哭,眼泪砸在沙滩上,晕开小坑。
父亲蹲下来,用袖口擦她的眼泪 —— 袖口上有股淡淡的机油味,是修水闸时沾的 —— 然后指着远处的水闸说:
“清沅你看,那是江州的‘水门’,守住它,就守住了城里每一口能煮茶、能卤鸭、能泡糖葫芦的水。”
那时她不懂这话里的重量,只记得父亲的袖口擦得脸颊发痒,还有风筝飘走时,江风裹着的凉意。
可现在,指尖触到钢笔的冷意,她忽然就懂了 —— 父亲说的 “守住”,从来不是嘴边的话,是藏在铜锁、手册、旧时光里的,一藏就是几十年。
警车终于在老水闸门口停稳。
灰色的水闸楼像尊被岁月浸老的石佛,稳稳扎在江边,墙面爬满的爬山虎早褪了绿,枯藤像老人的皱纹缠在砖缝里,风一吹就簌簌掉叶,落在地上积成薄薄一层,踩上去 “沙沙” 响。
有的藤蔓已经钻进墙缝,把斑驳的水泥墙勒出一道道浅痕,像要把岁月的印记刻得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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