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元六年三月三十,广州城,西郊。
篝火噼啪。
此处驻扎着吴军南方部约三万人,另有一路绕过广州东去。
营帐边缘地带,方瑜用匕首挑开靴底黏着的岭南特有的红土,刀刃上映着跳动的火光:
“俺娘拖南来送镖的信里说,开封又闹雪了。本来春末的日子,大雪下了好些天,几个县太爷联合起来把赈灾粮换给人牙子,一斗黍米能换个黄花闺女,而后又卖到其他州府,赚银子。”
刮完泥土,他将匕首插进篝火堆,湿土的水气惹得火里蒸起一阵雾来,“吴王军中要是有这腌臜事,老子第一个剁了粮官的鸟头!”
旁侧的何三正往藤甲缝隙塞艾草防湿防虫,闻言嗤笑:“你当咱军营里都是菩萨?前日打韶关,先锋营那帮狼崽子破城后……”他压低嗓子,手指在脖颈比划,“三十多个硬是不肯交铁器的铁匠,全吊在城门楼风干了。”
“那也强过永安城里的那群死阉人!”方瑜扯开衣襟,露出心口黥着的“忠”字烙印,但很快就因为寒气而不得不重新裹好,“俺在特设司下面的杂役营当差时,亲眼见罗徵的干狗子把言官家小绑在丹炉上烤,烤得周遭全是肉味,还要让那言官睁着眼睛看,就为逼他改黄河决堤的奏报!”
夜枭掠过营寨,带来阵腐臭的江风。
何三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从怀里摸出块黢黑的肉干,掰半块扔给方瑜:“尝尝,罗将军亲卫营特供的牛肉。”见对方狐疑,他咧嘴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老子捡了三支破甲箭跟苗兵换的,那群蛮子打仗不要命,就喜欢别致的玩意儿。”
肉干在齿间硌出腥咸,方瑜觉得喉头有些发紧:“听说那李航给咱们送了二十船闽盐?”
“盐?”何三朝珠江方向啐了口,“反正没分到老子手里,不信。”
“老子就奇了怪了,这皇帝怎么还坐得住,还寻思修什么狗屁行宫,他不怕李航跑到镇江城一刀把他咔擦了?”何三咒骂的声音大了些,引得附近几个士卒也看过来,相互尴尬一笑。
不远处的江面飘来守夜人的渔歌小调,断断续续能听见一两句,方瑜认认真真听到了词里唱着“宁做吴军陷阵鬼,不为永安殿前臣”。
他听了一会,摩挲着刀柄上征战的磨痕,忽然有些想家了,把声音压到最低,凑到了何三耳朵边上:“你说…咱吴王真要打进永安,能比皇帝强?”
何三吓得掀翻陶碗,糟酒渗进土里,惹得他嘴里嘟囔个不停:“强不强老子不管!老子家里五口人,四个饿死在永济渠,就剩个小妹还被特设司抓去炼人丹…”
他抓起燃烧的柴枝戳向黥面,“好不容易受了刑跑出来投奔吴王,等破了广州,破了武昌,破了长安,破了永安,老子要亲手在狗皇帝脸上烙个字,‘杂种’!”
“何三,照俺说,那是两个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方瑜捧腹大笑,可眼神里的泪花还是止不住。
五更末的梆子响,巡营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离去。
围着取暖的士卒大多早都散去了,方瑜最后用靴底碾灭仅剩的一些火苗,从贴肉处抽出张泛黄的家书,河南方家世代为官,祖父由前朝「殿阁协办大学士」致仕,父亲正任「河北按察使」,伯父也担着「河南戍卫军宣慰使」,几个堂伯叔父更是显赫。
这次一意孤行跑来吴军当兵,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正确的选择:“看看这个——俺二叔信里说,李航前些日子斩了十二个主张北伐反抗朝廷的幕僚,人头就挂在临安城头,说要挂满三年。”
何三就着并不明亮的月光眯眼细看,突然大笑:“娘的方瑜,老子又不识几个字,老子看半天看不出个花来。老子听隔壁营的文士说,这老狐狸既想借吴王的刀,又怕刀锋转过来伤着自己。”
他蘸着唾沫在泥地上画出个三足鼎立之形,“北边朝廷,西边「吴王」,东边「临安公」……嘿!倒是比坊子里的三国戏热闹!”
“那咱们算哪出?”方瑜用细枝条挑起只垂死的飞虫,“吕布的赤兔?还是诸葛的木牛?”
“是猛张飞手里的杀猪刀!”何三劈手夺过虫尸捏爆,“管他娘谁坐龙椅,老子要是可以得三十亩水田、五头黄牛、两头水牛……”他声音蓦地低下去,“再立块碑,刻上爹娘、哥哥嫂嫂和妹子的名。”
江风卷来潮腥,裹着远处战船锁链碰撞的闷响。方瑜盯着对岸广州城头的赤鸟旗,旗面线条在朦胧的月色下泛着将腐未腐的微光:“明日攻城,何三儿你护着点左边帐子里新来的兵犊子——他们还没见过战场上死人。”
“新兵犊子?怕个蛋!咱们来了十几万人,城里拢共才两万不到。”何三摇了摇身旁的葫芦,把最后一口酒浇在刀刃上,“说起来那些犊子,昨儿还看见他们拿战俘练砍杀呢,那才叫……”话没说完,中军突然炸起三声号炮,惊得夜栖的鹈鹕乱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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