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第一天,清华园南门口的布告栏贴出最后一张“暂停辩论”通知,胶水顺着红纸往下爬,像一道凝固的血痕。肖向东站在人群外,手里攥着那张被退回的国务院工作证,塑料边割得掌心生疼。他忽然转身,逆着散场的人流,往近春园方向走。
近春园土坡上的野草已没过膝盖,半个月前插在地里的蜡烛残桩,被雨水泡成惨白。肖向东蹲下身,把残桩一根根拔出,顺手摆成“火”字,又用脚抹平。远处传来拆除临时看台的敲击声,每一下都像敲在他肋骨。手机械地重复劳作,脑子里却闪过副总理那句“你第一个负责”。
傍晚,他把思绪的行囊塞进那间废弃的地窖——1976年藏禁书的老地方。木门吱呀,尘土在斜射的日光里起舞,像无数未竟的句子。回到宿舍,桌上只留一盏台灯、一摞400格稿纸、半包“大前门”。李卫国想给他搬台电脑,他拒绝:“电一多,心就杂。”。
闭关第一晚,他写下标题:《转型中国的治理逻辑》。笔尖落下,纸面却晕开一团墨,像黑眼睛在哭。他撕掉,重写;再撕,再写,直到第五张才成。窗外蛙声聒噪,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不习惯“慢”。
第七天,郑卫国突然敲门,拎着两瓶“二锅头”和一份《内参》。肖向东本想拒绝,却瞥见标题:《价格“双轨”并轨时机已到》。两人隔着桌对坐,昏黄的灯光把郑卫国的眼镜片镀成铜镜,映出肖向东的憔悴。酒过三巡,郑卫国低声说:“我替你挡了调查组,但只够三个月。”。
酒意上头,肖向东问:“老郑,你信不信中国能走出治乱循环?”郑卫国没答,只把杯中酒倾倒在水泥地上,酒液瞬间被吸干:“地比嘴诚实,它先喝了。”说完起身走人。肖向东盯着那摊深色痕迹,像看见一块被喝干的民意。
第一个月结束,他写完三章,却统统撕掉。理由是:引用了太多西方术语,像借别人的嗓子唱自己的戏。他把碎纸装进脸盆,点火,火苗窜起那刻,地窖顶上的水汽被烤成雨点,落回灰烬。他伸手接灰,烫得缩指,却笑:“疼才像真的。”。
第二个月,他改用“土话”重写:用“赶集”解释市场,用“宗族分红”说明产权。写到“治理”一词时,他卡住——古汉语里找不到对应。他翻《康熙字典》,指尖被纸页划破,血珠滴在“治”字上,像给字盖了印章。他突然悟到:“治”在“水”部,本义是“引水”。
第三个月,李卫国送来一封信:贵州那名曾哽咽发言的本科生,因组织“调研报告”被停课检查。信封里还夹着孩子的成绩单——专业课全优。肖向东把信贴在胸口,像贴一块冰。那晚,他第一次打破“不用电”的戒律,摸出微型录音机,录下一段写给自己的话:“如果学术救不了具体的人,它只是一场自慰。”。
交稿前夜,他走出清华职工宿舍。月光把荒岛照成银盆,青蛙不知去向,只剩蟋蟀在拉锯。他带了三样东西:初稿、打火机、半支“大前门”。在近春园角落的位置,他挖一浅坑,把书稿放入,点燃。火舌舔上纸页,发出轻微的“噼啪”,像遥远的掌声。他盯着火光,直至最后一页成灰,才用脚踩实:“让过去的过去。”。
翌日清晨,他把重新装订的薄薄五十页交给郑卫国,只说一句:“轻了,也重了。”郑卫国随手一掂,像掂一颗手雷,没敢多问。肖向东转身回到宿舍,关门前留一条缝,阳光劈进来,照在桌角那叠新稿纸上,标题仍是《转型中国的治理逻辑》,却多了一个副题——“写给下一个风浪”。
他闭关的门已闩上,可门缝透出的光像未合拢的括号。稿纸洁白,等待下一道墨痕。此刻,如果你站在门外,听见里面笔尖划纸的“沙沙”声,你会不会推门问一句:
“当思想选择自我囚禁,是为了日后把牢笼炸开,还是为了学会与铁栏共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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