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队前夜,连队难得地安静下来。白日里的喧嚣、告别、收拾行李的忙乱都暂告段落。月光很好,清凌凌地铺在尚未完全化冻的场院上,像一层薄薄的银霜。
肖向东、李卫国、陈思北三人,像过去一年多里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在深夜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汇合,走向连队边缘那个废弃的地窖。只是这一次,他们不再需要警惕张望,不必担心留下痕迹。手里提着的不是书和纸笔,而是一盏亮度足了许多的新油灯,一小瓶酒,还有一包王海柱硬塞给他们的炒花生。
地窖入口的伪装依旧,但推开时少了那份心惊肉跳的紧绷感。油灯的光晕荡开黑暗,照亮了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空间。
一切似乎没变。土墙依旧斑驳,角落里堆着些破烂,那个渗水的砖坑还在,只是水面结了薄冰,反射着幽幽的光。但空气变了。没有了长期密闭的霉味和灰尘气,也没有了那些彻夜燃烧脑力后留下的、焦灼的思考气息。只有一种空旷的、略带潮湿的冰冷。
李卫国熟练地找到他们藏起来的那个破铁皮桶炉子,生了火。干柴噼啪作响,橘红色的火苗窜起,迅速驱散了寒意,也在土壁上投下三人晃动变形的影子。光与热让这个曾经冰冷压抑的空间,第一次显出了某种近乎“家”的错觉。
“真没想到,”李卫国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镜片,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突兀,“最后一次来这儿,居然是为了……拆了它。”
“不是拆。”肖向东在火边坐下,把手伸向火焰,“是‘检修’完毕,封存。”
陈思北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那包炒花生,撕开油纸,抓了一把分给两人。花生炒得有些过火,带着焦香,嚼在嘴里很脆。劣质白酒的瓶盖被拧开,辛辣的气味混入柴火烟中。
三人就着花生,轮流对着瓶口喝了一小口。酒很冲,辣得人龇牙咧嘴,但一股暖意从喉咙直坠胃底,再扩散到四肢。
沉默了一会儿,李卫国环顾四周,目光掠过那些被他们刮平又自然风化出痕迹的土墙,落在墙角几块明显被挪动过的砖头上。“还记得第一次发现这里吗?觉得像个避难所。”
“后来发现是牢房。”陈思北闷声说,眼睛盯着火焰,“自己给自己砌的。”
“也是教室。”肖向东补充道,“最安静的教室。”
记忆的闸门被简单的对话撬开了一道缝。那些画面无需多说,便自动浮现:寒冬深夜,三个人挤在将熄的炉火边,就着一点微光,用手指在浮土上划拉公式;为了一个理论争议低声争吵,面红耳赤;听到可疑动静时瞬间凝固的呼吸和心跳;还有老谢头那晚突然闯入带来的惊雷,以及随后疯狂清理痕迹、沉书入泥的漫长煎熬……
“那套《丛书》,”李卫国忽然说,“还埋在下面吗?”
肖向东摇摇头:“老谢头前两天趁夜挖走了。他说,该派上新用场了。”他没说老谢头打算怎么用,但他们都明白,那些书不会就此消失,或许会在另一个需要它的地方,点亮另一簇火苗。
“也好。”陈思北点头,“咱们……算是把它们用透了。”
岂止是用透。那些纸张上的铅字,早已化为他们思维骨骼的一部分,融进了笔尖流淌出的答案,最终凝结成那张改变命运的录取通知书。
火光跳跃,映着三张年轻却已不再稚嫩的脸。李卫国稳重了许多,陈思北眼神里的执拗沉淀成一种坚毅,而肖向东……他眼中多了某种他们看不太懂、却莫名感到安心的东西,像深潭,表面平静,底下却有复杂的涡流。
“有件事,”肖向东忽然开口,声音不高,目光落在跃动的火苗上,仿佛在对火焰诉说,“我一直没说过。”
李卫国和陈思北都看向他。
“我来这里之前,”肖向东斟酌着词句,选择一个能穿透时空却又不暴露核心秘密的角度,“失去过很重要的人,很重要的……东西。不是具体某个人或物件,更像是一种……活着的状态,一种确信自己知道明天该怎么走的感觉。”
他停顿了一下,捡起一根细柴,拨弄了一下炉火,火星升腾。
“刚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被抛到了一个完全错误的地方,错误的时间。像个零件,被硬生生拧进了一台不属于我的机器里,格格不入,随时可能崩坏。那些天,除了肉体的不适,更难受的是这种……‘错位’感。”
李卫国静静地听着,陈思北则微微皱起了眉,似乎想到了自己初来时的不适,但又觉得肖向东说的似乎不只是这个。
“后来,”肖向东继续,语气平缓,“我发现,就算是错误的零件,如果不想被机器磨碎,也得先想办法跟着转起来。得观察这台机器的构造,理解它的动力和磨损,然后……不是改变机器,而是调整自己这个零件的角度和受力方式,甚至,试着给旁边同样别扭的零件也垫块皮子,减点摩擦。”
他抬起头,看向两人:“你们,还有周继学、吴建国,后来加入的其他人……就是我发现的其他‘可能对位的零件’。我们一起,在这个原本陌生甚至敌对的环境里,悄悄给自己搭了个……‘检修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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