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光大亮。
“嘿咻!嘿咻!”
阿七正光着膀子,跟两扇崭新的门板较劲。那门板黑沉沉的,不知是什么木头,入手极重。王木匠站在一旁,背着手,慢悠悠地指导着。
“慢点,慢点!这可是上好的黑檀木,一整块,没拼接的。磕了碰了,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唐不二正端着一碗稀粥,蹲在门槛上,“呼噜呼噜”地喝着,闻言,眼皮一抬。
“老王,话可不是这么说的。”他拿袖子抹了抹嘴,“我可是付了钱的,你这送货上门,就该包安装。我这伙计给你搭把手,是情分,回头工钱你得另算。”
王木匠的胡子吹了起来。“唐掌柜!你讲不讲道理?我给你找这黑檀木,跑断了半条腿!整个云锦城,就这么一对!我收你三十两银子,那是街坊价!”
“三十两?”唐不二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你怎么不去抢?就两块烂木头,你敢要我三十两?我那楠木门,才花了八两七钱!”
“那能一样吗?你那楠木门,人一脚就踹烂了!我这黑檀木,你拿刀砍,都得卷刃!”王木匠梗着脖子,拍得门板“邦邦”响。
唐不二放下碗,绕着门板走了两圈,伸出手指,在上面敲了敲,又凑上去闻了闻,最后,他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
“不行。”
“什么不行?”
“不够结实。”唐不二一脸严肃,“昨晚那帮天杀的,你知道多凶吗?我这客栈差点就没了。你这门,看着唬人,万一再来一帮,一脚又踹烂了,我找谁说理去?”
王木匠被这番歪理邪说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唐不二!你……你这是成心找茬!”
“我是为你好。”唐不二语重心长地拍了拍王木匠的肩膀,“你想啊,你要是给我装的门不结实,回头我被人打死了,这剩下的二十多两银子,你找谁要去?我这是提前帮你规避风险。”
王木匠:“……”
角落里,张子墨正拿着算盘,手指悬在半空,却怎么也拨不下去。他看着那个正一本正经跟王木匠胡搅蛮缠的掌柜,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无比虚幻。
昨夜的恐惧还未散去,那恐怖的杀戮者,此刻却像个最寻常的市井无赖,为了几两银子,唾沫横飞。这种极致的反差,比单纯的恐惧,更让人心神不宁。
厨房里,老周正在揉面。他的动作不快,却极其稳定,每一分力道,每一次揉捏,都精准得如同丈量过一般。他的眼睛没有看面,而是透过门帘的缝隙,看着大堂里的一切。
他不像张子墨那样思绪混乱,也不像阿七那样没心没肺。他在宫里待过,见过太多披着人皮的鬼。他知道,越是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往往越是致命。
那个鬼面人,很强。可他死了。
而这个客栈的老板,活得好好的,还在为三十两银子跟人吵架。
这本身,就是最恐怖的事情。
最后,王木匠还是败下阵来,骂骂咧咧地收了二十八两银子,带着徒弟把门安好,逃也似的走了。
“呸!奸商!”唐不二冲着王木匠的背影啐了一口,然后喜滋滋地将省下的二两银子揣进怀里,脸上的肉都在笑。
他一回头,就看见阿七、张子墨、老周,三个人,三双眼睛,都直勾勾地看着他。
“干嘛?”唐不二被看得有些发毛,“我跟你们说,那二两银子是我的本事,谁也别想分!”
阿七满脸崇拜。“掌柜的,你太厉害了!连王木匠都被你说得没脾气!”
张子墨的嘴角抽了抽,没说话。
老周放下面团,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碗刚和好的肉馅。他走到唐不二面前,将碗递了过去。
“掌柜的,尝尝咸淡。”
唐不二愣了一下,老周平时沉默寡言,今天倒是主动。他也没多想,伸出小拇指,捻了一丁点肉馅,放进嘴里咂了咂。
“嗯……盐淡了点,味道还行。今儿包饺子?”
“嗯。”老周应了一声,收回了碗,转身回了厨房。
从头到尾,他的目光,都停留在唐不二伸出的那根小拇指上。那根手指,圆润,粗短,指甲缝里甚至还有点污垢,就是一根再普通不过的生意人的手指。
可老周知道,就是这样一根手指,或许只用比这更小的力量,就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试探,无果。
这个男人的身上,就像蒙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雾,你看得见他,却永远也看不透他。
“都愣着干嘛!开门做生意了!”唐不二一声吆喝,打破了沉寂。他往柜台后一趴,掏出那个须弥芥子盒,又开始盘算起来。
这玩意儿是个贼赃,出手麻烦。但木料是好木料,盒子本身估计也能值个三五两……
就在这时,后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个光溜溜的脑袋,从那半面倒塌的墙洞里,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是净远。他饿了一夜,又担惊受怕,此刻脸色煞白,嘴唇干裂,正贼头贼脑地往厨房的方向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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