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也一大早就来了,自行车铃铛按得震天响,车轮碾过积雪,在英子家门口划出两道黑印子。
他跳下车,搓了搓冻红的手,哈出一口白气:英子!走啊,滑冰去!
英子从楼上下来,手里攥着那双羊绒手套,递过去:还你。
周也一愣:咋了?
我家穷,用不起这么好的东西。英子低着头,鞋尖蹭着单元门槛上的冰碴,你拿回去吧。
周也抓了抓后脑勺,头发上还沾着雪:王强那孙子的话你也信?他昨天被我揍得鼻血直流,回家还跟他妈告状说我中邪了。
英子没笑,手指绞着手套:他说的没错,我家就是穷。
穷怎么了?周也一把抢过手套,又塞回她怀里,我家以前也穷,我爸妈当初还是白手起家的呢,现在过得不也挺好?
英子抬头看他,周也的眼睛亮得跟冰面上的反光似的,晃得她发晕。
走不走?周也跨上自行车,拍了拍后座,再磨蹭冰场该化啦!
英子犹豫了一下,把手套戴上,羊绒贴着皮肤,暖得她指尖发麻。
你妈知道吗?她小声问。
知道啊!周也咧嘴一笑,我妈还让我给你带俩肉包子,说滑冰费力气。
他从兜里掏出个油纸包,包子还冒着热气,英子接过来,咬了一口,肉汁顺着嘴角往下流。
周也伸手抹掉她下巴上的油: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英子耳朵一热,低头猛啃包子,心里那股别扭劲儿,不知怎么的,就被热包子化开了。
冰场是城西头的野湖冻成的,没人管,孩子们自己拿扫帚清出一块地,就能滑。
湖面结冰不匀,孩子们用树枝标出薄冰区。
周也拉着英子的手,教她怎么蹬冰:脚往外撇,对,就这样!
英子摔了三次,屁股疼得发麻,可周也笑得比她还大声:你滑得跟鸭子似的!
你才鸭子!英子抓起一把雪砸他。
周也躲开,脚下一滑,自己也摔了个四脚朝天。两个人坐在冰上傻笑,呼出的白气混在一起,又散开。
王强远远地站在湖边,鼻梁上贴了块创可贴,看见他俩,扭头就走。
周也大声喊住王强:强子!
王强梗着脖子:干啥?
你鞋带开了。周也指了指他左脚。
王强低头看时,周也迅速团了个雪球塞进他后领。王强跳起来骂:周也你个王八蛋!
“哈哈哈哈!”
英子捂嘴笑出声。
王强缩着脖子掏雪块,冰碴子钻进衣领,凉得他龇牙咧嘴。他本想骂人,但看见英子冻红的鼻头,和他妹去年生冻疮的样子一模一样。
活该!他嘟囔着,却从兜里摸出个烤红薯,喂!接着!
英子愣住,红薯在冰面上滑出老远。周也吹口哨:王老板今天这么大方?
我妈烤多了!王强踹冰,不吃喂狗!
他知道英子家穷,他昨天看到英子家那么寒酸,今天出门,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多拿了个红薯。
王强那个红薯,与其说是善意,不如说是愧疚,他第一次发现,原来穷人家的冷,和他妹妹生冻疮的疼,是一样的。
周也搭着王强肩膀:行了,英子数学作业借你抄,这事儿翻篇。
王强偷瞄英子:谁稀罕!
那你以后别求我。英子转身滑走,冰刀划出弧线。
王强急了:等等!那道几何……
周也踹他屁股:叫姐!
王强涨红脸:……英子姐。
小孩子的友谊像冰上的裂痕,看似透明脆弱,却能撑住整个冬天的重量。
李红梅在服装厂踩了一上午缝纫机,线轴转得飞快,手指被针扎了三回,血珠渗出来,她用嘴嘬了嘬,继续干活。
工友张姐凑过来:红梅,你家英子放寒假了吧?
李红梅头也没抬。
孩子爸……什么时候出来?张姐压低声音。
缝纫机一声停了。李红梅的手指按在布料上,青筋微微凸起:不知道。
张姐识相地没再问,转身去倒水。回来时,手里多了个苹果:给,食堂发的。
李红梅接过苹果,放进兜里:谢谢姐,我带回去给我家英子。
张姐看着她瘦得凹进去的脸颊,突然说:红梅啊,下班你有事吗?没事的话,下班去我家一趟,姐有事跟你说。
张姐家在一楼,带个小院,冬天光秃秃的,就两棵柿子树,枝丫上还挂着几个冻成冰坨的柿子。
李红梅一进门就看见个男人坐在沙发上,端着茶杯的手跟铁钳似的,指节粗大,皮肤皲裂,一看就是常年干粗活的。
这是常松,我邻居。张姐笑着介绍,跑船的,刚休假回来。
常松今天特意穿了件黑色呢子大衣,领子还别着褪色的轮船徽章,脚上的皮鞋擦得锃亮。
常松地站起来,茶杯里的水洒了一半,烫得他手一抖,又不敢叫,硬憋着,脸涨得通红。
你、你好!他嗓门大得吓人,说完自己先尴尬了,赶紧压低声音,坐、坐!
李红梅点点头,没说话。她今天穿了件藏蓝色的棉袄,洗得掉色了,袖口磨得起毛边,但干干净净,连个线头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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