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那场决定命运的君臣对答之后,我踏着浓重的夜色回到永和宫。宫门依旧,侍卫却已撤去,那象征着禁锢的沉重枷锁仿佛一夜之间消散。挽月泪流满面地迎出来,主仆二人相顾无言,唯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深入骨髓的疲惫。然而,我心知肚明,皇帝那句“禁足令解了”和“自有安排”,绝非意味着风平浪静,而是宣告着另一场更为复杂、更为凶险的博弈已然拉开序幕。
贤妃倒台的消息,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冰水,在后宫瞬间炸开,却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迅速压制下去,只留下表面死寂之下沸腾的恐慌与猜测。景仁宫一夜之间被銮仪卫围得铁桶一般,宫人皆被隔离审讯,往日门庭若市的景象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与之相对的,是永和宫门前骤然多起来的、带着各种心思的“问候”与“探望”。低位妃嫔们战战兢兢,言语间满是恭维与试探;往日与贤妃走得近的,则惶惶不可终日,生怕被牵连。
我以“凤体违和,需静养”为由,谢绝了绝大多数访客,只暗中见了端嫔一次。这次会面,她依旧在永和宫偏殿,屏退左右,灯火昏黄。
“妹妹此番,险中求生,实属不易。”端嫔的神色比往日更显沉静,眼底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贤妃树大根深,此番虽折其主干,然其根系盘踞朝野后宫多年,牵一发而动全身。皇上虽以雷霆手段拿下,但后续清算,恐非一日之功。”
我深以为然:“姐姐所言极是。皇上他……”
“皇上圣心独运,自有乾坤。”端嫔打断我,语气意味深长,“妹妹如今虽脱困局,然锋芒已露,日后更需谨言慎行。须知,打虎不死,反受其害。”她的目光扫过我,带着警示,“尤其……慈宁宫那边,风波虽暂平,然暗流未息。”
慈宁宫!太后!我心中一凛。贤妃是太后的亲侄女,此番倒台,太后岂会善罢甘休?即便表面不动声色,内心的震怒与不甘可想而知。端嫔这是在提醒我,太后很可能成为下一个巨大的威胁。
“臣妾明白,定当加倍小心。”我郑重应道。
端嫔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而问起我宫中用度可还周全,仿佛只是寻常姐妹闲话。但我知道,这次短暂的会面,已完成了最重要的信息传递与同盟确认。
果然,贤妃被囚的第三日,慈宁宫便有了动静。并非直接的刁难,而是一种更含蓄、也更令人不安的“关怀”。太后懿旨,言及后宫连日风波,恐人心不安,特命尚宫局重新核定各宫份例,务求公允,以示安抚。同时,以“婉妃前番受惊,需好生将养”为由,特赐下许多名贵药材和滋补品,由瑾汐姑姑亲自送来。
瑾汐姑姑态度恭谨,言语得体,但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睛里,却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锐利。她将赏赐一一清点交割,临走前,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太后娘娘近日凤体亦有些欠安,说是夜里常惊梦,总梦见些……旧人旧事。娘娘吩咐,让各宫主子们都静静心,莫要再起波澜,安安稳稳过年才好。”
旧人旧事?莫起波澜?这分明是太后的警告!她在借瑾汐之口告诉我,贤妃之事触及了她的旧日根基(柳家?),她很不悦,要求后宫就此偃旗息鼓。这“关怀”背后,是冰冷的威胁。
我恭敬领旨谢恩,心中冷笑。安稳过年?只怕这年关,将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前朝的震动远比后宫更为剧烈。贤妃之父承恩公被勒令闭门思过,其兄弟在朝中、军中担任要职者,或遭申饬,或被调任闲职,承恩公府势力遭受重创。与此相关的、与北狄有不清不楚往来的一些边关将领和朝中官员也陆续被查办。皇帝借此机会,大力整顿吏治,尤其是边境军务和财政,一时间,朝野肃然。
然而,正如端嫔所料,清算并非一帆风顺。贤妃在狱中异常顽固,对许多关键指控拒不认罪,尤其否认意图毒害太后,只承认御下不严、对母家约束不力。朝中亦有部分老臣上疏,言及承恩公府世代功勋,望皇上念及旧情,从轻发落。更有甚者,隐隐将矛头指向我,暗示后宫干政,狐媚惑主,才导致贤妃失宠遭祸。这些声音虽未成气候,却如蚊蚋嗡鸣,令人心烦,也预示着贤妃背后的势力仍在负隅顽抗。
皇帝对此的态度,是绝对的冷酷与强硬。他下明旨斥责那些为贤妃求情的言论,重申法度纲纪,绝不姑息。对于指向我的流言,他则通过一次在公开场合对德妃协理宫务得力的赞赏,以及赏赐永和宫一批古籍字画的举动,微妙地表明了对我的维护态度。这种维护,既是肯定,也是将我更进一步地推到了风口浪尖。
我深知自身处境,愈发低调。每日除了必要的晨省昏定(太后称病免了晨省,但昏定我依旧依礼前往宫门外行礼),便深居永和宫,读书习字,打理庭院,对外界纷扰充耳不闻。在慈宁宫前,我更是谨守礼数,沉默寡言,绝不给太后任何发作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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