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天光刚透点白,透过那脏得包浆的窗帘缝刺进来。我迷迷瞪瞪,恍惚间感觉手往枕头边儿伸,想去够那本熟悉的《水工建筑物》……摸了个空,只摸到一片潮乎乎的、粘了吧唧的床单。一个寒颤打醒,做起来人瞬间清醒:这世界再没人管你叫“同学”了。
我拖着行李箱穿过钱塘江大桥时,江水在暮色里翻涌着铁锈色的光。行李箱轮子碾过定海新村路面的裂缝,发出干涩的吱呀声,像老式录像机卡带的嘶鸣。梧桐叶的浓阴泼洒下来,空气里稠密地团着煤灰、油烟和梅雨季墙面分泌的霉味儿——这是杭城给毕业生预备的见面礼,呛得人喉咙发紧。
“二楼!靠西!便宜!”房东大叔的嗓门活像钝刀片刮锅底,他沾满面粉的手指点着墙上洇开的褐色水渍,“喏,通风好,梅雨天就这点印子。”钥匙丢进我掌心时带着油腻的温热,连同那张押一付一的收据,皱巴巴如同被揉碎又展开的青春契约书。
刚把行李箱砸进空荡的屋里,楼道就传来急促的鞋跟叩击声。霉斑墙皮扑簌簌震落几片,像提前降下的雪。一团暖橘色身影陡然堵在光线昏暗的门口。我抬头,视线撞进一双带着惊讶的眼睛里。
“汪佳?”这两个字滑出口时,喉头尝到铁锈味的涩。
她抱着一只纸箱,箱角被雨水洇软了,塌陷下去,露出里面塞挤的衣裳边角。卷发胡乱扎着,几缕汗湿的粘在颈窝。江西服装学院的校徽,在旧帆布包肩带上别着,已磨损得模糊。她肩头微微起伏,胸口那里,一枚廉价的银色胸针别在白T恤前襟,晃着一线湿漉漉的光。她胸前起伏着,那枚胸针也急促地跟着起伏,水光折射刺痛我的眼。
原来她也奔赴了同一处蚁穴。空气骤然浓稠凝滞,只有楼道深处水龙头持续滴答作响,像秒针催促着审判的时刻。所有的仓促离散与无言结局似乎都横在了这几步远之间,又被这十平米的相遇拦腰斩断。
定海新村这方十平米的斗室里,光阴开始用特殊的刻度切割我们。两个行李箱张着大口,挤在墙角,塞满了揉皱的过去;房东给了我们一张大棕丝床,说是床,其实就是一块床板,放在地上,就像榻榻米。
“挤着点好,省钱。”汪佳弯着腰整理她的设计图稿,油墨的气味混杂着衣物上残留的樟脑丸气息。空间实在逼仄,她每一次转身,手肘或后背总会不经意擦过我,那一小块突如其来的温度总像投入静水的石子,激起细小却不容忽视的涟漪。目光偶尔在空中相撞,瞬间又各自弹开。窗外的梅雨敲打着不知谁家锈蚀的雨棚,单调地响着,填补着这些沉默的空白。出租屋的墙角,一丛丛墨绿色的霉斑在梅雨季里肆意蔓延,如同我们被迫封存的过往,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无声发酵。
“服装厂的……工作?”我局促地切开沉默,声带被发紧的沉默胶水黏得发涩。
“我打算去延安路话机世界,卖手机,专业不能当饭吃,工资太低了。”汪佳没抬头,筷子尖戳着米饭,“你呢?”
“我也想去做销售,银行面试了几次,都进不去。”那进不去像是烧红的铁,说出来灼痛喉咙。她手指动作微微顿住,几粒饭粘在碗沿上。“进不去啊……”她轻轻重复,三个字没分量,落在小桌上却清晰得震耳。沉默更深重地涌进来,填满了十平米的每个角落。
“跳闸了!”黑暗骤然吞噬所有角落,汪佳的惊呼像掉进棉花堆,沉闷又惊惶。
“站着别动!”我摸索着扑向门口电闸,手掌在黑暗中焦急地拍打着墙壁寻找方向。当我最终在塑料盖板边缘摸到那小小的铁质开关向上猛推,“咔哒”一响后,光明重新降临,世界瞬间安静得只剩下各自急促的喘息。焦煳的气味仍顽固地悬浮在空中,呛着我们的呼吸。
汪佳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背抵着墙壁,胸口微微起伏,惊魂未定。几缕汗湿的碎发贴在额角,脸色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失血。她的睡衣,袖口已经磨起了毛球。
我们对视着,沉默忽然显得那么脆弱又可笑。
“这破房子……”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干涩生硬,“想谋财害命吧?”
一句抱怨却瞬间打开了泄洪的闸门,紧张和惊惧被戳破,笑声像是等待已久的信号,终于冲破阻滞冒了出来——先是汪佳短促的一声噗嗤,紧接着是我的闷笑,笑声在狭小的空间里迅速膨胀、交汇,越来越响。我们笑得前仰后合,背靠着同一堵长着霉斑的墙壁滑坐在地上,眼角渗出生理性的泪水。
“抄板抄到眼瞎,他们只看得懂八十年代流行图谱里的泡泡袖……”她揉着笑痛的肚子,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墙上一点突起的水泥粒儿。
“四季青那些大姐,”我抹了下眼角,“天天笑话我打版手艺,说我该去幼稚园折纸玩儿!”
她将冰凉微湿的手指递过来,碰了下我的手腕。指尖的温度穿透皮肤,像一把钥匙,悄无声息地转动了时间生锈的锁芯。此刻,那些被迫搁置的结局、无处安放的爱恋、狼狈不堪的当下,竟奇妙地与这间十平米的小屋里和解了。十平米的囚牢,反而成了暂时逃脱格式化命运的堡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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