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风裹着烦人的尘埃掠过麻荒地的土墙矮房,彩凤端着脸盆跨入街门槛时,屋檐角上的铜铃发出细碎清响。脸盆里的粗布衣裳滴着水,在她臂弯里洇出深浅不一的蓝色,像极了麻荒坑水面被风揉碎的天。屋里传来父亲压抑的咳嗽,像老旧风箱在漏风。娘的絮叨顺着门缝钻出来:烟袋锅比命还金贵?咳成这样还抽!
马贵握着烟袋的手在门框上磕了磕,铜制烟嘴映着天光,泛着温润的暗紫。他抬眼望着天的乌云,那些云絮沉甸甸地压在真武庙的飞檐上,倒像从他眉间扯下来的愁丝。
两岁的喜闹跌跌撞撞扑到他深黑色的裤管,皱巴巴的脸才化开一些暖意:慢些跑,小皮猴儿。
他粗糙的手掌抚过孩子蓬松的头发,烟袋在指间轻轻晃动,烟灰簌簌落在黄土地上。
彩凤晾完最后一件衣裳,指尖还沾着皂角的清香。她看着父亲指间明灭的烟火星子,突然想起麻荒坑里浮萍摇曳的样子:爹,人们说那麻荒坑里的鱼叫鹿齿鱼,为啥就不能逮,不能吃,连看都不许多看两眼?
马贵看着乖巧俊俏的女儿, 略微思索对她说:“这就说不清楚了,从我记事起,全村人都是这么坚持的。”
“没道理呀,咱逮他吃了尝尝好吃不好吃。”彩凤开玩笑的说。
马贵感到万分恐惧,他指间的烟灰簌簌掉落,在黄土地上烫出几个浅灰的斑点:你可不敢这么说呀,那麻荒坑里的鱼,可是咱们村里人敬的神,这世上很多事是不讲道理的, 你也别较那个真,总较真的人会遇上麻烦事,老一辈传下来的规矩,就像水要朝东流。
他又忽然压低声音,眼角的皱纹里爬满惊惶:去年西头老李家那小子偷撒渔网,当晚就发起高烧,嘴里直喊 鱼王爷怪罪 '——
话未说完,喜闹拽着姐姐的衣角咯咯笑起来,孩子清亮的眼瞳里,倒映着麻荒坑边倒垂的柳丝。
彩凤听父亲这么说,心里有些恐惧,不敢再说什么。
院门外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长子马友曦的声音带着喘息:爹,史凤格回来了!说是要办买旗地的事...... 马贵手中的烟袋 坠地,黄铜烟锅在阳光里划出半道弧光。他想起去年冬天在县城看见的景象:家产局门前贴满朱砂红的告示,穿长衫的先生们握着算盘,把农民的血汗钱算成冷冰冰的数字。他麻荒坑边那六亩旗地,原是祖父从别人手里买来的,如今又要像秤上的鱼肉任人丈量。原先只交少量银粮。辛亥革命后,庄头打倒了,这地要丈量,又要花钱买。如果按上等地每亩交8块钱,6亩地是48块钱。这几年,父亲得了病,为给父亲治病,家里的钱都花光了。父亲去世了,家里欠了许多债,根本买不起自产地,一家人忧心忡忡。
“爹,你去跟史凤格大哥好好说说呗,别让他们算上等地。”儿子马友曦面带愁容说。
马贵摇着头,无可奈何地看着儿子:“嗯,只好这样。”他顾不上抱抱孙子,就去史凤格的家。
马友曦看着爹走出去的背影,不知如何是好。他领着儿子马卫华进了屋。虽然卫华比喜闹大一岁,也管喜闹叫叔叔,进屋跟叔叔喜闹玩起来。
史凤格的院落飘着新漆的木香,门框上的 耕读传家 匾额还没干透,金粉在阳光下微微发亮。马贵站在门槛前,望着院中石磨盘上蹦跳的麻雀,掌心的冷汗浸透粗布袖口。史凤格倚着廊柱,黑色长衫的下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半双乌亮的皮鞋 —— 那是城里做官的人才穿的样式,鞋尖还沾着未干的泥点,不知是走街串巷留下的,还是故意沾来的乡土气。
大叔快请进, 史凤格的笑带着几分客套,手指在裤袋里不安地翻动,布料摩擦发出细碎声响,这事原不该为难乡亲,可上面的公文像雪片似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屋内八仙桌上的茶杯里腾起袅袅白烟,马贵盯着茶杯里浮动的茶叶,想起史荣当年背着铺盖卷离开村子的清晨。那时史荣不过是个瘦骨嶙峋的讨饭娃,衣裳补丁摞补丁,如今他儿子却穿着笔挺的制服,领口浆得发硬,说话时带着县城里的官腔,每个字都像算盘珠子那样精准。按中等地算...... 史凤格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花,软塌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大叔家的地靠近河湾,淤泥厚,长出来的庄稼秆子壮实,算中等已是格外通融。 马贵喉头滚动,想再说什么,却看见对方袖口露出的金表链在阳光里一闪,话到嘴边成了叹息,混着茶香咽进肚里。
夜色漫过麻荒地时,史家的油灯还在窗纸上投下晃动的人影。史凤格斜倚在太师椅上,指尖敲着桌面,听着窗外此起彼伏的犬吠,仿佛每一声都在啃咬他的神经。
他想起幼年时,曾随父亲回过村,看见祖父史长林蜷缩在炕角抽大烟的模样,烟灯如豆,将老人的脸映得青灰如鬼,烟枪撞击瓷碗的声音,和着祖母在厨房切菜的 声,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困在童年的记忆里。那时他总觉得,父亲开饭店挣的钱,就像甜烧饼上撒的芝麻,看着多,却经不起风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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