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从指尖往下淌,一滴一滴砸在青铜门上,歪歪扭扭爬出一道红线,像谁用笔尖蘸了墨,手抖着画出来的。那“逆”字刚写完,边角已经发黑,像是被门缝里渗出来的脏东西咬了一口。刘斌没动,手掌还死死按在门上,血混着皮肉糊在残印里,左臂上的铁印也在跳,一抽一抽,跟心口对不上拍子——一股热得烫骨头,一股冷得钻髓子。
他闭上眼。
不是怕,是往回找。
十七岁那年,雪落得没声儿。边关驿站的窗纸都冻硬了,他听见墨在纸上吃水的声音。他写诗,不是为了念,是为了杀人。七个字,藏在韵脚里,气一提,天地跟着震,把个贪官的心脉活活震断。那人倒下时,血喷在墙上,断口齐得像刀削过——现在门里浮出来的那道灰痕,就是它。
他认得。
那是他头一回用诗杀人,也是头一回,被“诏”字盯上。
黑水猛地翻起来,扭成锁链的影子,缠住他手腕一拽。铁锈味冲进鼻子,耳朵里炸开一片嗡鸣——无数人念着同一句话:“顺天应命,归位守序。”声音扎进脑子,要把“我”这个字抠出去。
刘斌没挣。
他往前一扑,左臂狠狠拍在门上。血糊开,残印碰上“逆”字的刹那,一股寒气直捅脑门——不是疼,是魂被冻住了,在里头尖叫。记忆裂开:他跪在烧诗的灰堆前,火光照着玉诏上的“诏”字,钟响三长两短,那是行者归位的号令。诏令官站在雾里,手指点他眉心,嗓音像铁片刮石头:“行者归位。”
他没归。
诗稿烧了,诗魂埋进骨头。
门上的“诏”字,裂了。
裂纹像蛛网,每扩一分,黑水就退一寸。锁链虚影发出金属扭曲的嘶叫,一节节断,落地化烟,被门缝吸回去,像潮水败退。青光一闪,门内石壁浮出墨痕,跟断笔灰一个味儿,笔锋断处齐得像刀劈——正是当年墙上溅的那句反诗。
他咧了下嘴。
嘴角扯出血。
那是他留给自己的记号——哪怕身子被洗,记忆被削,诗魂还在等他回来。
血雾从嘴里喷出来,在空中凝成一个“屰”字。字刚成,头发根发烫,黑气不再往前啃,反倒被拽着往回收——缩进那道青光里。门缝合上一寸,不是关,是……吞。像野兽咽下逆鳞,想把它炼了,却不知道那鳞早烧成了火。
他收回手,血掌在断笔灰里一抹,混着沙粒,搓成一团暗红泥球。这不是解药,是他亲手做的饵。沙是敌人的眼,藏在他血里,盯着他每句话、每下心跳。现在,他把它挖出来,混上自己的血、断笔的魂,捏成引信。
泥球塞进嘴里,咽了。
体内炸了。
残印疯了,黑气倒灌经脉,识海翻腾——雪夜又来了:他跪着,灰在烧,钟响三长两短。诏令官站在雾里,举着玉诏,指尖点他眉心,声音像锈铁刮骨:“行者归位。”太真。真到他闻得到纸烧焦的味,听得到自己魂碎那一声闷响。那是他低头的瞬间,是诗火第一次灭。
可这回,他不闭眼。
他蘸了额头的血,在眉心划三道:“我非行者。”最后一笔还没收,黑气已经冲到喉咙,要封嘴、锁舌、断诗根。那是诏令最狠的招——灭言、灭思、灭诗性。
他反手一引,把经脉里被锁的反噬之力往上拽,直撞膻中。疼得像万根针穿心,可他笑了。牙龈出血,眼底金纹闪。
这疼,他熟。
三年前边关风雪,他写诗写到吐血,血落在纸上,字反而更亮。那时就懂了——诗火不靠灵力养,靠命烧。灵力是柴,命是火种。他早把自己炼成了火。
现在,他拿命当柴,把反噬当火,烧黑气。
残印在皮下扭,像活物要逃,想回诏令怀里。他由它撕,只把心沉进那团火里,一遍遍念那半句没写完的诗:“……燃尽不归人。”十七岁那夜写的,墨没干,差役破门,诗稿烧了。可诗魂记得。身子忘了,魂没忘。
火猛地涨。
黑气烧成青灰,残印褪了铁色,变暗金,像炉膛内壁,一跳一跳,跟心跳一个拍子。他成了炉。诗火在里头翻,不再是乱撞的灾,是能用的刀,随心走,随血流。
识海又震。
这回不是外头来的。
是他写的诗,回来了。
一句接一句,从深处冲出来——“风起于野,马踏残雪”“血未冷,笔不折”“宁为断戈,不作颂臣”“诗骨为刃,斩尽伪天”……每一句都像刀,在脑子里乱砍,要把神志劈碎。都是他写的,每首都惹过祸,每首都引来追杀。
他坐在血里,背挺直,拿“逆”字当锚,把诗句一条条分。
为不平写的,归左; 为死志写的,归右; 为活写的,归心。
三股流,最后汇成一道青焰,悬在识海正中。
他开口,嗓子哑得像砂纸磨地:“诗不是诏令,不是颂功,不是逗人开心。诗是我魂断时不肯闭的眼,是我血流干还要写的最后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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