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精让顾炜深的头脑变得昏沉迟钝,身体也轻飘飘的,却像是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那扇尘封已久的门。
那些被他刻意忽略、试图遗忘的童年碎片,如同被搅动的池底沉渣,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带着陈腐的气息,却又清晰得刺眼,每一个细节都仿佛发生在昨日。
他仿佛被猛地拽回了时光隧道,又变回了那个只有七八岁、穿着量身定制、价格不菲却感觉浑身拘束的小西装的男孩。
他总是像个小小的影子,躲在客厅巨大的、有着繁复雕花的罗马柱后面,或者藏身于厚重昂贵的、流苏一直垂到地上的天鹅绒窗帘的缝隙里,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偷偷地、一眨不眨地追随着他的母亲,桑曼婷的身影。
那时的母亲,早已褪去了杂志报纸上那种征服T台、光芒万丈的国际超模风采。
她依旧美丽,甚至因为年岁增长和优渥生活滋养,更添了几分成熟风韵和精致感,但那美丽像是被一层无形却坚硬的冰霜覆盖着,总是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紧绷感和一种挥之不去的、淡淡的忧郁。
她的笑容很少到达眼底,更像是一种需要反复练习的表情。
记忆里最多的画面,是母亲独自一人,坐在空旷得甚至能听见自己脚步声和呼吸回声的豪华大客厅里。
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冰冷的光斑。
她面前摊开着厚厚的、烫金封面的外文礼仪书籍,还有复杂得像迷宫一样的家族谱系图。
她对着那些东西,眉头紧锁,一遍遍地、近乎固执地练习着繁复到令人头疼的餐桌礼仪顺序、品鉴不同产区红酒的细微差别、记忆各种拗口尊称和问候用语,甚至是如何在不同场合、面对不同身份的人,露出恰到好处的、符合“顾太太”身份的、无懈可击的微笑。
她练习得那么认真,甚至带着一种笨拙的、让人心疼的执拗,仿佛一个临考前拼命用功却始终找不到诀窍、害怕不及格的学生。
有时,他会看到她因为反复记错一个细微的步骤而突然烦躁地摔下笔,那支昂贵的钢笔在光洁的桌面上滚出老远。
然后,她又会像是被什么惊到,迅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走过去捡起笔,继续练习。
那种弥漫在她周围的孤独感和近乎绝望的挣扎感,连小小的顾炜深都能清晰地感受到,让他不敢上前打扰。
他还记得,那些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家宴和社交聚会。
母亲总是家里最早开始梳妆准备、最晚一个能卸下疲惫入睡的人。
她穿着那些由名师设计、华丽却沉重得像枷锁一样的礼服,佩戴着璀璨夺目却冰冷沉重的珠宝,像一个被精心打扮的人偶,周旋在一群眼神挑剔、言语刻薄、笑容虚伪的亲戚和所谓的上流社会人士中间。
他躲在安全的角落里,能看到那些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婶婶、叔婆们,表面上亲热地拉着母亲的手,说着言不由衷的恭维话,夸她漂亮,夸她衣服好看。
但一转脸,她们的嘴角就立刻撇下不屑的弧度,交换着心照不宣的、充满讥诮和蔑视的眼神。
他能清晰地听到她们用不高不低、恰好能飘进当事人耳朵里的声音“窃窃私语”:
“啧啧,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没见过世面,穿再贵的龙袍也不像太子。”
“也就是一张脸还能看了,听说连波尔多和勃艮第的红酒都分不清,上次在李家的宴会上可闹了大笑话……”
“司礼当年真是鬼迷心窍了,娶这么个空有皮囊的花瓶回来,除了惹人笑话,对顾家有什么用处?”
母亲通常只是极力挺直着看似柔弱的背脊,脸上维持着那种练习过无数次的、完美到近乎面具的微笑,优雅地点头、寒暄,仿佛那些尖锐的话语只是无关紧要的风声。
但小炜深目光敏锐,他能看到她垂在身侧、被精致手套包裹的手,指尖是如何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掌心,甚至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有时,她也会鼓起勇气,试图加入那些贵妇名媛们关于最新时尚、拍卖会或者某个小众艺术的谈话圈,但往往因为不了解她们那个封闭圈子特有的隐秘规则、暗语和笑点,而显得格格不入,接的话茬掉在地上没人接,最后只能尴尬地沉默下来,像个被无形屏障隔离在外围的、孤独又漂亮的摆设。
而他的父亲,顾司礼,在那段灰暗的记忆里,总是一个异常忙碌、身影匆匆的背景板。
即使偶尔在家,也多半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处理仿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公务,或者和祖父、叔伯们面色凝重地商讨着家族大事。
他自身也正处在与叔伯们争夺家族权力和资源的关键时期,如履薄冰,步步惊心。
但他未曾想过,或者说无暇去想,这种无形的忽视和缺席,对当时孤立无援的母亲而言,本身就是一种缓慢而深刻的伤害。
最清晰、也最刺痛的一段记忆,是一次非常重要的家族庆典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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