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驾的使团已经出了京城,车马扬起的烟尘还未散尽,奉天殿里的空气却已然换了一番光景。
那股剑拔弩张的寒意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平静。
朝会之上,关于太上皇的议论被暂时压下,仿佛那只是一场不合时宜的春雨,过去了便过去了。
朱祁钰端坐龙椅,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只是用指节轻轻叩击着扶手,目光扫过阶下百官。
“皇兄即将归来。”
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南宫虽也是宫宇,但其规制,终究只是藩王、太妃所居,供太上皇居住,于礼不合,略显逼仄。”
“若让皇兄屈尊于此,非但朕心不安,亦有损我皇家颜面。”
他话音一转,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宣布。
“朕意,动用内帑,重修南宫。”
“务必修得敞亮、气派,要让天下人知晓,我朱家兄弟情深,我大明国力犹在!”
此言一出,百官队列中,户部尚书陈循的脸瞬间垮了下来。
他那张本就因国库空虚而愁苦的脸,此刻更是皱成了一团,嘴唇翕动,几乎就要出列哭穷。
战争刚刚结束,国库里跑耗子都得含着眼泪,哪还有钱去搞什么奢华的修缮。
他刚要迈步,却感到一道锐利的目光从旁射来。
是于谦。
于谦站在百官之首,面色沉静,只是对他微微摇了摇头。
陈循一愣,将迈出半步的脚又硬生生收了回来,心头满是疑窦。
于少保这是何意?
他心中不解,却选择相信这位在危难中撑起大明脊梁的同僚。
陛下此举,必有深意。
陈循这边偃旗息鼓,另一边的旧臣勋贵们却炸开了锅。
以内阁大学士李岩为首的一众英宗旧臣,先是愕然,随即脸上爆发出难以抑制的狂喜。
“陛下圣明!”
李岩第一个颤巍巍地出列,老泪纵横,声音里满是激动。
“陛下仁德宽厚,念及手足之情,实乃天下楷模,臣等万分感佩!”
在他看来,这无疑是新君心虚的表现。
是面对太上皇即将归来的压力,做出的一种姿态,一种补偿。
“陛下仁孝,我等敬服!”
“重修南宫,理应如此!”
一时间,奉天殿内,赞誉之声此起彼伏,几乎要将殿顶的琉璃瓦掀翻。
那些前几日还因迎驾章程而面如死灰的旧臣,此刻个个容光焕发,仿佛已经看到了太上皇归来,他们重掌权柄的未来。
在一片阿谀奉承的声浪中,重修南宫的决议,毫无悬念地通过了。
朱祁钰自始至终都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不见喜怒。
直到鸿胪寺卿高唱退朝,他才缓缓起身,在一众山呼万岁声中,转身离去。
御书房。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光斑。
朱祁钰没有看任何呈上来的建筑图纸,那些描绘着亭台楼阁、雕梁画栋的精美画卷,被他随手推到了一边。
他面前站着一个人。
锦衣卫指挥使,袁彬。
“去。”
朱祁钰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意。
“将工部所有从七品以下官员的卷宗,给朕全部取来。”
袁彬的身形猛地一震。
他抬起头,那张被战火熏黑的脸上,满是不解。
工部?
从七品以下的小官?
陛下要这些人的卷宗做什么?修南宫,不该是找那些最有名的能工巧匠吗?
“特别是那些有过贪墨记录,案子却被压下来的。”朱祁钰补充道,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
袁彬心中愈发困惑。
但他没有问。
这位新君的心思,如渊似海,不是他一个武夫能揣测的。
他需要做的,只是执行。
“末将遵旨!”
袁彬抱拳领命,转身大步离去,带起一阵劲风。
当晚,夜色如墨。
御书房内,数十份落满灰尘的陈旧卷宗,被整齐地摆放在朱祁钰的御案之上。
兴安为他点亮了灯烛,暖黄的火光映着他那张苍白的脸,明暗不定。
朱祁钰屏退了所有人。
他独自坐在灯下,一卷一卷地翻阅着。
他的手指苍白而修长,划过那些用蝇头小楷记录的罪证,动作不疾不徐。
他看的不是这些官员的履历,也不是他们的功绩。
他看的,是他们的罪。
是他们的恐惧。
是他们人性中最黑暗、最脆弱的那个部分。
他不是在寻找能工巧匠,他是在寻找一个完美的工具。
一个足够贪婪,足够胆小,足够没有根基,可以被他随意拿捏,用完即弃的工具。
时间在烛火的摇曳中缓缓流逝。
终于,他的手指停在了一份卷宗之上。
那份卷宗的封皮有些破损,显然被束之高阁许久。
朱祁钰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名字上。
工部虞衡清吏司主事,李三。
他抽出内页,上面的字迹清晰地记录着这个人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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