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阁内的烛火已然熄灭，墨香犹在鼻尖萦绕。靖王与恒娘并肩走出阁楼，踏入被如水的月华浸透的庭院。夜凉如水，空气中浮动着晚桂的残香，比阁内更多了几分清冽开阔。
“去亭里坐坐吧，醒醒神。”靖王很自然地提议，指向不远处荷花池边的六角小亭。恒娘微微颔首。
亭中石桌上，不知何时已备好一壶温酒，两碟清淡果点。靖王屏退了远远伺候的仆从，亲自执壶，斟满两只白玉酒杯。酒液澄澈，映着天边那轮皎洁的满月，泛着温润的光泽。
二人对坐，一时无话。远处传来隐约的更漏声，更显夜静。白日里市井的喧嚣、宫廷的浮华，仿佛都已远去，此刻天地间，似乎只剩下这亭，这月，这对坐的两人。
靖王的目光掠过池中残荷的枯影，忽然开口，声音在静夜中显得格外低沉：“今日市集那老汉，得娘子一言解围，也算是运气。”
恒娘端起酒杯，指尖感受着玉璧的微凉，淡淡道：“世间不平事多，遇见了，不过是随手指点，求个心安。倒是王爷，日理万机，还能留意此等微末小事。”
“小事方能见真章。”靖王转眸看她，月光在他深刻的轮廓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影，“市井泼皮无赖，仗势欺人；朝堂衮衮诸公，又何尝不是？无非是仗的势不同，欺人的法子更精巧些罢了。” 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与疲惫。
恒娘闻言，抬眼看他。月光下，他冷硬的眉眼似乎柔和了些许，那份常年居于人上的威仪之下，竟透出一种看透世情的孤寂。她想起他书房中那些被翻旧了的史书兵策，想起他谈及宿命时的锐利与不甘。
“王爷心怀天下，自然见众生相皆是学问。”恒娘轻呷一口酒，桂花酿的甜香在舌尖化开，带着微醺的暖意，“众生百态，悲欢离合，不过是欲望交织，执念缠身。看得多了，有时也觉得……无趣。”
“无趣？”靖王重复着这个词，目光专注地落在她脸上，仿佛要透过那平静无波的表象，看清内里千年的沧桑，“那你为何还要一次次卷入这红尘俗世？蒲知府家宅，司徒兰之事，乃至今日市集……你本可超然物外。”
恒娘晃动着杯中残酒，看着月影在酒液中破碎又重圆，沉默片刻，方道：“或许，是因这红尘中，偶尔也能见到几分真心。譬如那画魂柳文昕的痴，那司徒将军的爱女之心，乃至……那市集老汉被解围后，眼中一闪而过的感激。” 她抬眼，与靖王对视，眸中似有月华流转，“这点滴真心，比无数场繁华盛宴，更值得驻足。”
亭中再次陷入寂静。唯有风过竹梢的沙沙声，和池鱼偶尔跃出水面的轻响。
靖王深深地看着她，看着她谈及“真心”时眼中那抹微弱却真实的光亮。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女子，看似超然物外，实则内心比任何人都渴望并珍视着世间那点稀薄的“真”。这份矛盾，让她显得如此神秘，又如此……动人。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放下酒杯时，他的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直接和锐利，牢牢锁住恒娘的眼睛。
“恒娘，”他唤了她的名字，省去了“娘子”这个带着距离感的敬称，声音低沉而清晰，“本王知道，你并非凡人。”
恒娘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她迎上他的目光，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想听他究竟要说什么。
靖王的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月光清晰地照出他眼中不容错辨的坦诚与郑重：“你的来历，你的身份，是妖是仙，或是其他……本王心中有诸多猜测。但——”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说得极慢，却重若千钧，清晰地敲在恒娘的心上，也敲碎了这满庭的静谧：
“是妖是仙，于我而言，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此刻坐在我面前，与我月下对饮、能论红尘真心、能解世间疑难的这个‘人’，是你。”
“只是你。”
话音落下，万籁俱寂。连风似乎都停了。
恒娘千年不变的从容，于这一刻，出现了清晰的裂痕。她握着酒杯的指尖微微收紧，白玉的凉意直透心底，却压不住心头那骤然掀起的、陌生而汹涌的波澜。
千年来，她听过敬畏，听过祈求，听过贪婪的探询，也听过诛灭的喊打。却从未有人，如此平静、如此笃定地告诉她，他不在乎她是什么，他只认“她”这个人本身。
这比任何山盟海誓，都更直击要害。
她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两道扇形的阴影，掩去了眸中瞬间翻涌的复杂情绪。心防之上，那由千年孤寂与谨慎筑就的坚冰，在这一句坦诚面前，发出了细微却清晰的碎裂声。
再抬眼时，她已勉强恢复了平静，只是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已然不同。她没有回应他的话语，只是执起酒壶，缓缓为他重新斟满酒杯，也为自己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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