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了!”刘玉兰猛地甩开他的手,袖口补丁扫过望阳鼻尖时带起一股寒气,“你扪心自问,你爹生前对你有多好!”
“你小时候闹夜,是他耐着性子哄你;你说想吃糖,他把自己的鞋拿出去给你换了叮叮糖;你五岁那年发洪水,他为了救你伤了肺,一到秋冬就咳嗽,你亲爹对你千好万好,还抵不过别人几句轻飘飘的挑拨!”
“你说你错了,可这么些年,你照样该吃吃该喝喝,没听你念叨过一句他的好。”
望阳的呼吸骤然发紧,记忆里他爹把他从洪水里托起来的画面突然清晰。
“算了,疼爱过你这个白眼狼,也是他的命。你也三十了,母子一场,我对你也是仁至义尽了,就这样吧。”
刘玉兰深叹了口气,鬓角的白发被风雪吹起,竟有种千帆过尽的释然。
没人知道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每次看到老大,她都会忍不住质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不配为娘,不然怎么会教出这样一个把外人挑唆当圣旨、把亲爹恩情当草芥的白眼狼。
还好老三宅心仁厚、心地善良,老二也记得每年去他爹坟前添把土,比望阳强多了。
李红梅见势不妙,突然拽着望娣和望楠扑到刘玉兰脚边,膝盖撞在地上发出闷响。
“娘啊!你不要老大,难道也不要望娣望楠了吗?他们是你亲孙女啊!你忍心看她们这么小,就被大队里的人戳脊梁骨吗?”
这俩孩子跟着李红梅,早就学会了看人脸色,一人一边扯着刘玉兰的裤腿,奶声奶气哭道:“奶奶,我们会听话的,别不要我们!”
这哭声像根针,扎得刘玉兰眉心直跳。她低头望见望娣怯生生地攥着自己的裤脚,小手指冻得发紫,指甲缝里还嵌着没洗净的锅灰。
李红梅膝行半步,从怀里掏出几个柿饼:“娘!这是望娣给您藏的柿饼,说要给您甜甜嘴,您看她多乖。还有望楠,望楠给你捶背,给你唱歌!你看她们多乖……”
话没说完,四岁的望楠却突然指着那柿饼,小声反驳:“娘,那是我藏的!我藏给舅舅的……”
空气瞬间凝固。
李红梅慌忙捂住女儿的嘴,指甲几乎掐进孩子脸颊。
刘玉兰深吸一口寒气,看向望阳,“这就是你跟你媳妇教的好孩子啊,也不用拿亲孙女说事了,我亲儿子都不要了,更何况是她们。
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过得好不好,取决于你们做父母的,而不是我这个隔辈的奶奶。
现在给你两条路,一是拿十块钱,算是还了我一番生养恩,从此我们一刀两断。二是不签字,每月给我五块钱养老,你们自己想好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下梁不正倒下来。
这大房,算是彻底毁了。
“五块钱?还每月?!”李红梅的尖叫刺破风雪,眼睛瞪得像要从眼眶里掉出来,“我们全家去卖血也凑不出五块钱!娘,你这是要逼死我们啊!”
她猛地扑向刘玉兰,望朝横臂准备拦住她,江步月却比他更快,弓着身子猛地向前一冲,额头结结实实顶在李红梅肚子上。
女人惨叫着向后趔趄,“咚”地摔坐在雪地里,后脑勺磕在地上发出闷响。
“狗东西!干坏事!”江步月胸脯剧烈起伏,脖颈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李红梅躺在地上蹬腿撒泼,棉袄下摆沾满污泥:“杀人啦!老太婆纵容疯子杀人啦!”
她突然抓起一把雪朝江步月脸上砸去,却被望朝反手挥开。
雪沫子纷飞间,王福顺的烟袋锅子重重敲在门框上:“够了!再闹直接送公社!”
望村长生前是他兄弟,他一直觉得老哥哥的死很可惜,所以老嫂子要断亲,他也是支持的,今天来就是为了做个见证,没想到却先看了两场闹剧。
望阳蹲在地上抱头,沉默半响,突然跪爬两步,额头磕在雪地上发出闷响,“娘,是我对不起您和爹,如果断亲是您希望的,那……我签。”
“嗤!”望朝突然冷笑出声,胸腔震动带起的白气在寒夜里撞碎,“爹死二十二年了,现在磕头有什么用?早干嘛去了?要签就痛快点,别装模作样。”
刘玉兰没说话,只是将断绝书推到望阳面前。
望阳盯着纸上的字,突然想起二十多年前的夏夜,爹蹲在灶台前,把碗里唯一的块腊肉撕成条,笑着喂进他嘴里。
“大娃多吃点,长大了跟爹一样,做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喉头猛地一哽,望阳握着笔的手剧烈颤抖,墨水滴在纸上晕开,像滴进雪地的血。
这年头的断绝书是顶真格的,按了红手印就是铁证,公社备案后,生老病死、家产田亩都与原家庭再无瓜葛。
他偷瞄向刘玉兰霜雪般的鬓角,又看看望朝抱臂而立的冷硬侧脸,突然觉得手里的笔有千斤重。
“别磨蹭了,再把我娘冻着。”望朝语气凉凉,“长这么老,也没孝敬娘一口肉一口粮,别临了了还送娘一场风寒。”
这话像根针,扎得望阳喉头发紧,猛地闭眼,笔尖戳破纸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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