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有一次,冬日的午后,难得的暖阳透过窗棂洒进屋里。
姬家蔚靠在炕头,看着虞玉兰在油灯下缝补他磨破的棉袄袖口,针线在她粗糙却灵巧的手指间翻飞。
他忽然伸出枯瘦冰凉的手,轻轻覆上她骨节粗大的手背。虞玉兰缝补的动作顿住了,抬眼看他。他凹陷的眼窝里,盛满了复杂的情绪,声音低哑而缓慢,像在磨一块粗糙的石头,“这些年……苦了你了……跟着我,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虞玉兰的心像是被温水浸过,又酸又软。她放下针线,反手将他的手紧紧捂在自己同样粗糙却温热的手心里,用力地、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苦。”她的目光扫过炕角熟睡的忠楜,又看向窗外院子里正带着大兰晒干菜的身影,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沉稳力量,“你看,咱现在有大兰,有忠楜,日子有奔头了。
以后……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孩子。日子,会越来越好的。一定会。”
她朴素的话语,仿佛带着某种预言般的力量。没过两年,虞玉兰再次挺起了日渐沉重的腰身。在一个槐花飘香的初夏清晨,她又生下了一个女儿。
嘹亮的啼哭声划破了土屋的宁静。看着襁褓中那红扑扑的小脸,虞玉兰和姬家蔚相视一笑,眼中都带着劫后余生般的感恩。这个女儿,取名叫姬忠兰。
命运似乎终于对这个饱经磨难的家庭展露出吝啬的仁慈。又隔了两年,当南三河岸边的红柳再次抽出嫩绿的新枝时,虞玉兰的第三个孩子——二女儿姬忠云,也呱呱坠地。
就这样,曾经冷清得只剩下病痛和叹息的土屋里,竟也有了四个孩子绕膝的喧闹与生机。日子依旧清贫,锅里的粥照例稀得能照见人影,姬家蔚的病依旧是悬在全家头顶的阴云,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但虞玉兰的心,却像滩涂上深深扎下根系的芦蒿,在这片曾经让她感到无比冰冷和窒息的土地——小姬庄,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生出了坚韧的根须。孩子们的哭闹声、嬉笑声、大兰懂事地帮衬家务的身影、忠楜蹒跚学步的憨态、忠兰和忠云咿呀学语的稚嫩声音……这一切交织成的、充满烟火气的嘈杂,对她而言,是世间最动听的乐章,是支撑她熬过所有苦难的、最真实的力量。
这天晚上,月色如水,静静地流淌进简陋的土屋。虞玉兰给最小的忠云喂饱了奶,看着她吮着小拳头满足地睡去。
又让已经懂事许多的大兰,哄着忠兰和忠楜在里间的小炕上睡下。孩子们均匀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像一首安详的夜曲。她这才轻轻捶了捶酸痛的腰背,回到外间的大炕边。
姬家蔚已经睡着了。在清冷的月光映照下,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双颊深陷,呼吸微弱,但还算平稳,没有那令人揪心的急促喘息和痰鸣。虞玉兰没有立刻躺下,她坐在冰冷的炕沿上,侧耳倾听着窗外。南三河那永不停歇的、哗哗的流水声,穿越静谧的村庄,清晰地传入耳中。
那声音浑厚、低沉、绵长,仿佛亘古以来就在那里流淌,也将一直这样流淌下去,带着这片土地上所有生民的悲欢离合,奔向不可知的远方。
她望着窗外那轮皎洁的明月,清辉洒满寂静的院落,在坑洼的泥地上铺开一片朦胧而温柔的银霜。听着河水奔流,听着屋内丈夫和孩子们均匀的呼吸,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踏实感,像温暖的潮水,缓缓漫过她疲惫的身心。她知道,前方的路还长。
姬家蔚那沉疴难起的病体,像一颗不知何时会引爆的炸弹;四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像四张永远填不满的小嘴;地里的庄稼需要伺弄,河滩的芦蒿需要挖,镇上的油盐酱醋需要铜板去换……每一件都是沉甸甸的担子。
可此刻,月光下的虞玉兰,心中竟没有多少恐惧。她早已被生活的苦难磨砺得如同滩涂上的鹅卵石,坚硬而沉默。她是从最深的苦日子里一寸寸熬出来的,就像滩涂上那些年复一年被狂风暴雨无情抽打、被洪水反复淹没的野芦蒿。
就算被摧残得匍匐在地,枝叶零落,只要深扎在泥土里的根须还在,只要还有一口喘息的机会,第二天,当太阳升起,它们总能再次顽强地昂起头颅,向着天空,向着风雨,倔强地伸展出新的嫩芽,焕发出不屈的生机。
她对着窗外的明月和奔流的河水,轻轻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那叹息里,有疲惫,有沉重,却再无迷茫和绝望。她站起身,吹熄了炕头那盏摇曳不定、光线昏黄的油灯。
土屋瞬间陷入一片温暖的黑暗。只有窗棂间透进来的月光,执着地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投下几道斑驳而清冷的银辉,如同命运投射下的、明暗交织的印记。
窗外,南三河的水,依旧在不紧不慢地奔流着,带着小姬庄里数不尽的悲欢故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沉默而执着地奔向远方。
而虞玉兰的故事,这浸透了汗水、泪水和河水的生命长卷,在历经了最初的寒冬与绝望之后,才刚刚翻开了充满韧性与希望的第一章。河西的苦难与河东的微光,在她的命途中交织缠绕,如同这奔流不息的河水,永无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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