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三河的水是活的。
它从洪泽湖深处挣脱出来,裹挟着淮河千万年沉淀的泥沙,带着水族腥涩的气息与腐烂芦苇的微甜,一路奔涌嘶吼。到了小姬庄东南这一片,河水似乎耗尽了长途跋涉的狂野,变得温顺而疲惫,任由泥沙沉积,在荒凉的岸边淤出一片广袤的滩涂。
滩涂上,野芦蒿便成了霸主。它们生得泼辣而疯魔,春日里是嫩得能掐出水的绿,油汪汪一片,在河风里起伏如浪;到了秋冬,便褪尽了颜色,只剩下一片枯败焦黄,硬挺的茎秆在寒风中萧瑟呜咽,像无数指向苍穹的枯瘦手指。
年复一年,枯荣交替,像极了小姬庄里那些在泥土里刨食的庄户人——命贱如草,却有一股子从骨子里渗出的、石头缝里也要钻出芽来的熬劲儿。
虞玉兰的裤脚沾满了滩涂新挖的湿泥,沉甸甸地坠着。她刚从衡阳中滩回来,臂弯里的竹篮显得空荡,只勉强躺着半篮芦蒿。叶片上凝结的水珠,随着她沉重而略显蹒跚的步子,一颗颗滚落在脚下斑驳的青石板路上,洇开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迅速被干燥空气吞噬的痕迹。
日头已经西沉,像个烧乏了的巨大炭球,悬在远处稀疏的树梢上,将天空染成一片暧昧的橘红。家家户户低矮的茅草屋顶上,烟囱里冒出的炊烟扭动着上升,混着河面上吹来的湿冷水汽,把整个庄子笼罩在一片灰蒙蒙、暖意稀薄的薄纱里。
可这份暖,一丝一毫也透不进她家那三间低矮的土墙草屋。
人还没完全跨进院门,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已经穿透薄薄的门帘,撞进她的耳膜。像一架行将散架的破旧风箱,被人用尽全力、不顾死活地反复拽拉,每一声都带着气管深处撕裂般的锐痛和令人窒息的痰鸣。虞玉兰的心猛地一缩,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紧走几步,将竹篮往灶台上一放,发出“哐当”一声轻响,顾不得满手的泥水,一把掀开那洗得发白的旧蓝布门帘。
昏暗的光线下,姬家蔚蜷缩在挨着山墙摆放的那张张脚床最里侧的角落。被子裹着他嶙峋的身体,像裹着一捆枯柴。他瘦得只剩下骨架的手,指节突兀得吓人,此刻正死死攥着油腻发硬的被角,手背上青筋暴起。额头上沁出一层黄豆大的冷汗,在灰败的脸色映衬下,闪着微弱而冰冷的光。
“又咳狠了?”虞玉兰几步抢到床边,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伸出手,粗糙冰凉的手指急切地覆上他的额头。指尖触到的皮肤滚烫得惊人,那热度灼痛了她的心。“烧还没退下去?”她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声音沉了下去。
姬家蔚艰难地摇摇头,喉咙里发出“嗬…嗬…”拉风箱似的急促喘息,似乎有粘稠的痰液死死堵在胸腔深处。
他微微睁开眼,浑浊的目光看向虞玉兰,那眼神复杂得令人心碎——有沉重的歉意,有深不见底的无奈,更有一丝竭力隐藏却终究泄露出来的、对未知命运的恐慌。
他才三十三岁,可这具被痨病反复啃噬的身体,却已显出风烛残年的枯槁,比村里七老八十的老叟还要虚弱不堪。
“芦蒿……”他挣扎着,从几乎黏在一起的喉咙里挤出嘶哑如砂纸摩擦的声音,“……卖了吗?”
“卖了半篮,”虞玉兰动作麻利地替他掖紧被角,声音尽量放得轻柔,像哄孩子,“换了两升糙米。”她顿了顿,看着他那深陷下去、毫无血色的脸颊,“剩下的留着咱自己吃,掺点米煮粥,顶饱,也养人。”
姬家蔚似乎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疲惫地重新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他苍白如纸的脸上投下一小片浓重的阴影,像两只垂死的黑蝶。
虞玉兰看着他这副被病痛彻底摧垮的模样,心里那股被揪扯的酸涩感再次汹涌而来,堵得她几乎喘不上气。灶台上那半篮芦蒿散发出的微苦青草气,此刻也仿佛带了绝望的味道。
如今,他们已是四个孩子的爹娘了。这称谓沉甸甸地压在她肩上,比一百斤的担子还要重。
十八岁那年的春天,仿佛还在眼前。那时她还是虞圩村虞家庄那个远近闻名的能干姑娘,挑起满满两桶水走三里地,腰不弯气不喘,红扑扑的脸蛋上总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
媒人领着她,沿着南三河堤岸一路走到小姬庄来“相看”。那时的姬家蔚虽然也瘦,但身量是挺拔的,眉眼清秀得像河滩上刚抽芽的水柳,说话温温吞吞,带着点书卷气的斯文。他偷偷看她一眼,耳根子便悄悄染上薄红,那份老实腼腆,像初春河滩上怯生生探头的嫩草芽,一下子戳中了虞玉兰的心窝。
村里人都说她傻。虞玉兰生得周正,浓眉大眼,身板结实,手脚更是出了名的勤快麻利。按说,怎么也该嫁个家境殷实些的,至少得是个身强力壮、能扛得起门户、顶得住风浪的壮实后生。可她偏偏铁了心,认准了姬家蔚,这个风一吹似乎就要倒下的病秧子。
她那时总带着一股天真的倔强想,日子嘛,是人用双手过出来的。他身子骨弱,没关系,她多干点就是了。力气她有,韧劲她更不缺。只要两个人一条心,劲儿往一处使,总能把这清贫的日子一点一点拽起来,拽出个热乎气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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