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前一天的北平,天亮得比平时晚。
正阳门箭楼的灰砖吸饱了夜露,颜色像发霉的旧银,摸一把,指尖冰凉。
沈清禾把棉袍领子竖到耳根,沿城墙根走,步子不快,却每一步都踩在砖缝的暗影里,仿佛一条贴着墙游动的青花蛇。
她左手提暗青藤箱,右手藏进袖口,指间转着一枚半指长的玻璃管——“忍冬雾一号”。
管壁贴着体温,淡黄药液轻轻晃荡,像一截被晨光照旧的残月。
箭楼外侧,日军哨岗的探照灯还亮着,白光扫过来,照得护城河面浮起一层油腻的银。
沈清禾微微低头,棉袍后颈处用朱砂描的那片忍冬叶便隐进黑发里,像一滴血落进夜色。
她把“良民证”递过去,证件里夹着一张扇面——素白宣纸,只画一枝忍冬,花淡墨,叶焦茶,枝梗断处留一丝飞白。
日军伍长翻来覆去地瞧,看不出那断枝里藏着出城路线图:飞白是封锁缺口,焦茶叶脉是排水暗渠,淡墨花蕊——则是今夜国宝专列的发动时刻。
“画画的?”他用生硬的汉语问。
“嗯,梅雪庄订的扇面,赶早出城送样。”沈清禾答得轻,像在说绣活。
伍长顺手在扇面上摁了个黑指印,正好盖住花蕊。
沈清禾心里冷笑:指印油腥,恰好给毒烟添一味引子。
她收好扇面,低头穿过城门洞,棉袍下摆被晨风掀起,露出里面墨绿马面裙——裙褶里缝着十二支空心银管,管内封着“忍冬雾二号”,比一号多一味曼陀罗,专对人。
护城河上的石桥年久失修,栏板缺了半块,像被岁月掰掉的门牙。
沈清禾走到桥心,停步,侧身,佯装俯看水里倒影,实则借水面反光观察身后。
雾气浮动,空无一人,只有风把她的影子撕得忽长忽短。
她抬手,将那枚玻璃管轻轻抛起——“叮!”
管落在桥面石缝,碎成星屑,淡黄药液顺着砖纹迅速洇开,被晨风一搅,化作极细的雾,贴着石栏爬向箭楼。
三十息后,日军岗楼底那条狼青军犬突然打了个喷嚏,前腿一软,像被抽了脊骨的麻袋,瘫卧在地,舌头拖出半尺长。
哨兵惊觉,俯身查看,口鼻正撞进残雾,顿时也觉膝盖发酸,脑袋却像灌了铅,沉甸甸抬不起。
沈清禾已走下桥尾,步子仍不快,却再没回头。
她知道,一炷香内,岗楼三人一犬都会梦见自己沉入一场永远醒不过来的花雨——梦里忍冬开成海,花蕊全是淬毒的针。
桥对岸,老柳树下停一辆独轮药车,乌篷布绣着小小的白华——哥哥沈清墨的暗号。
沈清禾指尖掠过布角,借着系鞋带的姿势,把藤箱底格抽出,露出里面三层油纸包着的“忍冬雾三号”。
三号是雾也是火,遇风成烟,遇火爆燃,专为炸铁路信号塔而制。
她刚直起身,柳树后转出一人,佝偻背,提铜皮豆汁壶——哑婆。
哑婆其实并不哑,只是舌头短,说话像钝刀割肉,干脆不说了。
她抬壶,壶嘴朝左,白布无褶——“路干净,鹰可飞”。
沈清禾微一点头,袖口一抖,把碎管残片滑进哑婆空着的左袖。
哑婆咧嘴笑,露出三颗金牙,像给黎明打了三枚暗钉。
两人擦肩而过,风把豆汁的酸香吹开,混着城墙砖缝里渗出的夜露,竟有一丝甜——那是毒烟的尾调,像花谢前最后一口气。
沈清禾推车沿官道走,露水打湿车辙,像两条并行的黑河。
道旁野草已显枯黄,却仍有几点小花执拗地开,颜色是旧血干了后的褐。
她想起七年前济南府的清晨:父母被流弹掀翻的豆汁摊扣在下面,哥哥拽着她翻墙,墙头忍冬正开花,白黄交叠,像一柄柄小伞,替她挡了弹片,也替她记住仇恨。
如今,她把恨意蒸进药剂,让旧京的晨风把花的气味还给侵略者。
车轮吱呀,她低声哼起一支鲁地小调,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忍冬花开,一蓬白;哥哥摘花,编我鞋;鞋踏霜,霜成血;血里花,花不谢……”
调子未落,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瓦响——像猫踏屋脊,却比猫重。
沈清禾嘴角微抿,手指在车把上敲出三短一长,乌篷布下立刻传出同样的回应。
那是苏砚舟,他来了。
箭楼脊兽背后,苏砚舟蹲得像一只夜枭。
左手扣折扇,右手捏七枚半寸蓝针,针尖淬的是雪忍秘药——入血三息,心脉骤停,却查不出毒。
他眯眼,看沈清禾的背影融进雾色,像看一只会走路的忍冬。
“花开堪折。”他低声道,声音散在风里,带着一点笑,也带着一点怜悯。
下一秒,扇骨轻响,七针齐发——“当当当当——”日军通讯塔顶的铜制风信鸡被精准削断,鸡身翻滚坠落,砸在探照灯罩上,白光倏地灭了。
黑暗像一块厚布,瞬间蒙住正阳门。
苏砚舟趁黑滑下箭楼,落地无声,衣角不沾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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