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荒食单》被州府刊印、抹去名姓却广传天下之事,在东塘工坊内并未掀起太久波澜。李青禾那“饿肚人识字足矣”的淡然,如同一瓢静水,熄灭了众人心头最后一点意难平的火星。日子依旧按着它固有的节奏流淌,垦荒、播种、工坊的嗡鸣、夜校的灯火,以及那幅不断增补的《万里薯图》,构成了东塘村日复一日却又生机勃勃的图景。
村口那座由碎裂的“万民碑”铺就桥阶、后又经流民壮丁参与加固拓宽的石桥,在风雨中已然屹立了三载。桥身坚固,桥面平整,早已成为连接东塘与外界、承载着无数行人车马往来的要道。三载光阴,足以让新垦的梯田迎来两度丰收,足以让流民们搭建起稳固的屋舍,足以让稚童长高半头,也足以让桥头那块记录当年捐资建桥者名录的青石碑,被风雨侵蚀得字迹略显模糊。
这一日,春和景明,溪水潺潺。保长带着两名村中略通石匠手艺的老者,提着工具箱来到桥头。按照旧例,桥梁道路建成三载,需查验维护,同时将碑上名录重新描摹清晰,以示不忘根本。
青石碑被仔细清洗,岁月的尘泥褪去,露出当年镌刻的一个个名字。有李青禾、周娘子、赵三娘等工坊核心,有当年踊跃捐资的东塘村民,也有后来加入的妇农会成员。两名老石匠取出錾子、锤头,准备就着原有的刻痕,重新加深勾勒。
保长站在碑前,捋着胡须,目光缓缓扫过那些熟悉的名字,脸上带着欣慰与感慨。这三年来,东塘变化太大了,这座桥,便是最好的见证。
就在老石匠即将下錾之时,一个嘶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且慢。”
众人回头,见是李青禾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她依旧是一身粗布衣衫,深陷的眼窝在春日阳光下更显幽深。
“娘子有何吩咐?”保长连忙问道。
李青禾未答,只是缓步走到石碑前,伸出枯槁的手指,轻轻拂过碑面那略感粗糙的刻痕,目光在那些名字上一一停留,仿佛在回顾一段段鲜活的过往。她的手指,最终停在了石碑右下角一处不起眼的、原本空白的区域。
“此处,”她指尖轻点那处空白,嘶哑道,“添上些字。”
老石匠和保长都愣了一下。添字?添什么?捐资名录早已定稿,三年来也未有新的重大捐资者。
李青禾转过身,目光投向桥西那一片已然屋舍俨然、田垄整齐的新聚落——那里如今被称为“流民新邨”,住着当年北疆战乱中逃难至此、最终扎根下来的三百余户人家。
她收回目光,看向保长与石匠,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刻上——‘北疆流民三百户’。”
保长怔住了。流民?他们当年食不果腹,全靠东塘救济、以工换食才活下来,何曾有过余财捐资建桥?这名录,历来记载的是出钱出物的功德主啊!
“娘子,这……这不合规矩吧?他们并未捐资……”保长迟疑道。
李青禾深陷的眼窝里目光微动,她再次看向那座坚固的石桥,缓缓道:“他们未出银钱,却出了比银钱更重的东西。”
她抬手指向桥墩、桥面:“这桥基的顽石,是他们一锤一錾从西山开采;这桥身的土方,是他们一担一筐填筑夯实;这桥通的路径,是他们用磨破的肩膀、流淌的汗水,一寸寸拓宽。若无他们当日垦荒之力,工坊无后续之利,此桥未必能成,即便成,也未必有今日之固、之用。”
她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人心上:“他们的捐资,是力气,是性命,是在这片土地上重新活过来的三百户人家的全部指望。这名录,岂能没有他们?”
保长与石匠闻言,皆是无言以对,心中震动。是啊,这座桥,不仅仅是用银钱垒起来的,更是用无数人的力气与希望浇筑而成的!
“刻吧。”李青禾不再多言。
老石匠不再犹豫,重新调匀呼吸,举起錾锤。清脆的敲击声再次响起,这一次,落在的是那片原本被视为“无名”的空白处。石屑纷飞中,“北疆流民三百户”八个朴拙却有力的字,渐渐显现在青石碑上,与其他捐资者的名字并列。
刻毕,李青禾又取过一旁用来描红的朱砂砚。她亲自执笔,蘸饱了那鲜艳如血的朱砂,极其郑重地,一笔一画,将那新刻的“北疆流民三百户”八个字,细细地描红。
暗添“北疆流民三百户”,朱砂描红。
鲜红的字迹,在历经风雨略显黯淡的青石碑上,显得格外醒目,如同跳动的火焰,又如同不曾干涸的血脉。那红色,不仅是对过往付出的铭记,更是对这三百户人家正式融入这片土地的认可与祝福。
消息很快传开。当那些已然成为东塘新居民的北疆流民,得知自己的名字(虽以群体的方式)与付出的力气,被刻上了桥碑,并被朱砂描红时,许多人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们围在桥头,抚摸着那鲜红的字迹,仿佛触摸到了自己在这片新家园被确认的根。那不再是无名的寄居,而是有名有份的归属。
塘埂方向。 春溪欢快地奔流, 映照着蓝天白云与坚固的石桥。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 不知何时已立于下游的水畔。 浑浊的目光…… 掠过桥头那聚集的人群, 落在那块新添了朱红字迹的青石碑上。
枯槁的嘴唇…… 极其艰难地…… 翕动了一下。 一个低哑的、仿佛也混合了朱砂浓郁与汗水咸涩的声响, 缓缓地吐出:
“……桥——……” 声音顿了顿, 似在聆听那跨越溪流的坚实。 “…——碑——…” “…——留——…” 下颌极其缓慢地、 带着一种对无名之力最终获得铭记的深沉慰藉, 向下一点。 “…——痕——…”
“桥碑留痕——!!!”
声音落下。 他身影融入融融的春色与流水的光影。 桥碑上, 那抹崭新的朱红, 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与桥下奔流的溪水一道—— ……诉——……说——……着——……一——……个——……关——……于——……记——……忆——……、——……认——……同——……与——……不——……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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