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老猎户张伯。李家沟有名的孤拐脾气,也是方圆几十里最熟悉这片山野的人。
李青禾认出了他,嘴唇翕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一种被彻底看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羞耻感,让她恨不得立刻缩回那个阴暗的破窑里去。
张伯却并不在意她的窘迫,他嗤笑一声,那笑声干涩刺耳,像枯枝刮过石板。他抬了抬下巴,用烟杆遥遥点了点李青禾脚下的碎瓷片,又扫了一眼她身后那个如同巨兽伤口的破窑洞口。
“丫头,甭费那瞎劲了!”他的声音带着洞悉世事的刻薄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瞅见那些破碗碴子没?前朝的老窑工坟场!埋了多少烧窑累死的苦鬼!这地界儿,邪性!鬼都不长粮!”
他顿了顿,浑浊的老眼在李青禾蜡黄枯槁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瞥了一眼她脚边那柄沾满新鲜泥土的锈锄头,嘴角咧开一个更深的、充满嘲弄的弧度:“想在这破窑边刨食儿?嘿,趁早死了这条心!这西坡的土,看着是土,底下全是窑渣、碎瓷片子!扎根?做梦!种啥死啥!耗子在这儿打洞都得饿死!”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李青禾的心窝。“窑工坟场”、“鬼都不长粮”、“种啥死啥”、“饿死”……这些残酷的字眼,在遍地碎瓷的印证下,显得如此真实,如此无可辩驳。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被这老猎户毫不留情地戳破、碾碎。她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摇晃起来,脚下那片布满碎瓷的土地,仿佛瞬间变成了噬人的流沙。
张伯似乎很满意自己这番话的效果,他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怜悯,又像是某种看透世情的麻木。他不再看李青禾,紧了紧肩上的弓和那几只干瘪的野兔,转身就沿着那条发白的小径,佝偻着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坡下走去。那空荡荡的烟锅子,在他腰间一晃一晃,敲打着同样空瘪的皮囊,发出轻微而单调的“嗒、嗒”声,如同敲响的丧钟,渐渐消失在荒坡的冷风里。
死寂。只剩下冷风吹过稀疏蒿草的呜咽声。
李青禾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风干的泥塑。老猎户的话和那远去的“嗒嗒”声,在她空茫的脑海里反复回响、撞击。她缓缓低下头,目光死死地钉在脚下。那片灰黄的泥土里,一块边缘锋利的青白碎瓷片,正冷冷地反射着天光,像一只嘲弄的眼睛。
窑工坟场……鬼都不长粮……
一股冰冷的绝望,混合着被彻底否定的愤怒,猛地在她早已冻僵的心底炸开!凭什么?!凭什么她就该死在这碎瓷堆里?!凭什么她就该像那些累死的窑工一样,无声无息地烂掉?!
“啊——!”
一声嘶哑的、如同困兽濒死的嚎叫,猛地从她喉咙深处迸发出来!那声音干涩、破碎,带着血沫,在空旷荒凉的西坡上回荡,瞬间被冷风吹散。
她像是疯了一样,猛地抬起右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朝着地上那块刺眼的青白碎瓷片跺了下去!
“咔嚓!”
清脆的碎裂声!锋利的瓷片在她脚下应声碎成更小的几块!脚底的草鞋被瞬间割破,一股尖锐的刺痛从脚心传来!但她感觉不到!只有一股毁灭的冲动在驱使着她!
一脚!
又一脚!
再一脚!
她发狂般地在这片荒坡上奔跑、踩踏!用穿着破草鞋的脚,狠狠地跺向每一块她能看见的、裸露在地表的碎瓷片!泥水四溅,碎瓷在脚下发出“噼啪”的爆裂声!锋利的边缘割破草鞋,划伤脚底,留下细密的血痕,混入冰冷的泥浆中。她不管不顾,只是疯狂地践踏着,仿佛要将这诅咒的土地,将这绝望的命运,连同那些冰冷的碎瓷,一起踏成齑粉!
直到脚底传来钻心的疼痛,力气彻底耗尽,她才猛地停住,双手撑在膝盖上,弓着腰,像拉破风箱一样剧烈地喘息。胸口如同火烧,喉咙里满是血腥味。汗水混着泥水,从额角大颗大颗地滴落,砸在脚下被她踩踏得一片狼藉的泥地上。泥土翻起,碎瓷的粉末混在泥浆里,反射着微弱的光。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直起身。目光扫过这片被她疯狂蹂躏过的荒坡。碎瓷依旧无处不在,只是表面多了些新鲜的泥土和她的脚印。它们依然深埋在土里,沉默地嘲笑着她的徒劳。
脚底的刺痛一阵阵传来,提醒着她现实的冰冷和锋利。她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污和血痕的破草鞋,又缓缓抬起头,望向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线。老猎户佝偻的背影早已消失不见,只有荒坡上呜咽的风声。
窑工坟场……鬼都不长粮……
李青禾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点疯狂渐渐褪去,沉淀下来的,是一种比刚才更深的、更冰冷的绝望,却奇异地夹杂着一丝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的凶狠。她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尝到了泥腥味和铁锈味。
种啥死啥?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不是捡碎瓷,而是伸出那双布满冻疮和泥垢的手,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扒开了脚边一小块没有被踩踏过的、松软的湿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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