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官渡之战/第248章/一人的战场/
灰蒙蒙的天像一口覆下来的盔，压得人呼吸发闷。两军在泥与血里僵持了半日，暮鼓息后，夜风把尘和焦木味儿一层层推开去，又在黎明将近时悄悄推回来。风声像是大地把牙咬紧了，等着谁先松口。
第一声号角哑着嗓子从北岸响起，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鼓点合拢，云梯、井阑、强弩像一片铁丛林再度推来。许褚换了重甲，护钉密若鳞，徒步执斧，领两百甲士直插中线，目标只有一个——那面“天下”大旗。张合、夏侯惇分左右策应，强弩压着膝线齐发，投石床重新立火，火丸在半空拖着红长尾。
“蛇颈再低一寸，‘渠’守原线。”张辽抬臂，语调平得像在吩咐煮粥添水。蛇阵轻伏，陷阵营换过破车斧，狼行在右掠出又消没，旗影不动，军心不飘。
吕布站在阵心，背着方天画戟，一直没说话。他的眼睛在阵上走：张辽的“蛇”还有三口气，高顺的“钩”未钝，臧霸的狼去而复来，像暗夜里反复试探的一口风。北岸的火尾长了一截，许褚的步频稳——稳得像一口井，他每一步都把井壁往下压半寸。
“文远，守。”吕布只吐出一个字。
“诺。”张辽没有问为什么。
吕布把戟从肩上挪下，左掌掂了掂戟杆的重量，像一个木匠出门前，随手试了一下家伙的手感。他向前走出去，踩过泥里的弩羽与断枪，踩过“渠”边沿的霜痕。他每走一步，风便换一个方向，像是被他的影子牵着鼻子走。
临到旗下，他忽然侧身看了一眼后阵。那里有个青州少年，昨夜写牌时手抖到半天不敢落笔，此刻却紧攥着枪，嘴唇抿得发白。吕布与他对上了眼，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那一丁点儿的点头，让少年像从井里爬上来，胸腔猛地胀了一胀：“我不退。”他在心里喊，像把自己的名字刨出来，种回胸口。
吕布提戟，往前一步。
那一步迈出去，天地忽然像被人拨掉了一个扣子——所有的声响都往外滑开：鼓点远了一寸，强弩的弦鸣低了一分，连火丸在空中拖动的“呜呜”都被压得像在井里回声。以他脚尖为圆心，泥面下暗暗盛起一股凉意，像细密的水脉，绕着他的脚踝旋。那股水不是水，是“理”。它把一切试图直直撞来的劲头一根根拆开，把密密麻麻的“众”变成可一一计数的“个”。
帝境之域，落。
许褚第一斧从上往下劈，斧背宽，势沉如山。他在过去的战场上试过千万次这一招：对手要么退，要么横架，要么被斧风压得胸腔发虚，脚下先乱。这一次，吕布没有退，也没有横架。他让斧背在距颅顶一拳的位置落至“域”线，手腕微旋，戟脊以肉眼几乎看不清的角度掠过斧背——像用竹片挑开了水面的一条波纹。许褚的力没有去处，斧锋重重坠下，泥面“扑哧”一声，溅起一朵黑花。
第二斧横扫，扫向旗索。吕布不看斧，只看许褚脚踝处溅起的泥点。他右足三分之一踏进“域”的浅端，左手指背轻轻一弹戟杆。那一下像石子落湖，域中起了一圈不显山不露水的涟漪，斧背被涟漪轻轻一拽，路线偏了半指宽，擦着旗索过，刀风把旗峰吹得一抖。
夏侯惇自左翼切来，长刀带着呜啸。张合在右，枪尖如电，招招冲着关节和咽喉。二将一夹，按理说要在两息内逼吕布去守而无暇攻。然而刚一入“线”，二人的步就微微拖了泥：不是脚下的泥，是身上的“势”像被谁从背后拽住。他们的刀枪都还是那口刀枪，可挥出去的每一寸，都像隔着一层厚薄不一的水。
“这是什么——”夏侯惇心里一沉，还未出口，刀路已经被吕布挑住。戟月明亮而冷，连成一弧，刀势沾之则滑；张合抢步补位，枪尖刺向吕布腋下“空门”，吕布戟柄往外一送，硬生生把那一点“空”填成了“实”。那不是力气赢，是他把“空门”这个词，从对手心里拔了出来——拔得张合握枪的虎口一麻，退半步，心念里同时退了半步。
“退线外！”张合一惊之下喝道，拽了夏侯惇一把。两人同时退出那一圈“凉意”。
许褚不退。他的世界里只有一个词：顶。他以楔入之势再进，斧锋不再去旗，而是去人——去人的胸肋、脖颈、膝。吕布每一步都像踩在了约好的点上，戟背、戟脊、戟尾、戟环，金铁互答，声音清而短。两人身形一合一解，旗影就在他们背后轻轻晃。每一次金石交击，吕布胸腔里那口“域”的水就漾开一圈，把四面八方挟来的千钧往外推一指宽。推开一指，不多不少，恰恰够他在下一次合身之前，偷到那一线空处。
强弩三排压前，矢如从雨檐上倾下的水。吕布不回头，他抬戟略偏一线，域沿着戟势涌起一道“硬”，箭群进至“域”边，势顿一顿，斜斜滑向两侧。最外面两支还是咬住了硬边，贴着戟脊过去，角度偏得厉害，落在旗下护绳的木桩上，“笃笃”两声，木桩颤了一颤，没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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