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官渡之战/第246章/天下为注/
夜色如铁,风从黄河上掠过,卷动连绵百里的旌旗。曹袁联军的营火像是一条拖着火尾的巨龙,沿着官渡北岸一字排开,攻城槌、拒马车、云梯、井阑、投石床,层层叠叠,仿佛给大地装上了甲。鼓角未鸣,空气里却已充满了一种将至而未至的震荡——那是十万之众集体呼吸的热度,也是巨械未试先啸的低鸣。
观星台上,铜盘与刻度投出冷白的光。曹军的术士用沙盘推演星象,朱砂笔尖在羊皮上划出一道又一道轨迹,最终收笔于一枚黑色棋——那枚棋,代表着一个人:吕布。
“以天下为注。”观星台主官轻声重复着主公的命令,像在祈祷,又像在诅咒。片刻后,计司传令官抱卷而出,走下高台,身影没入灯火潮汐。
——
同一夜的南岸,徐州军大营却静得出奇。夜巡的火把隔着半里一盏,不求照亮,只求不相互撞见。营门上的虎皮旗用铁钩钉入木桩,风来时,旗面却不作声,像是一头沉睡的兽。
帅帐里,没有多余的灯。火盆里压着半块炭,偶尔发出“嘭”的轻响,像是心室里被钝器敲了一下。陈宫站在沙盘边,手扶案几,指节发白。贾诩半倚柱下,眼瞑却未睡。郭嘉披着狐裘,翻看一卷还未干透的竹简,咳嗽压得极低,却压不住咳后的血丝溢上嘴角。他抬袖抹去,像抹去一句多余的话。
沉默拉了很长。长到火盆里最后一点红也暗了,帐外忽然有风吹过,帘影一颤,铠甲撞击声齐齐响起——那是陷阵营在深夜整列的声音,整齐,干净,像刀刃在鞘中轻动。
“主公。”张辽入帐,甲胄未卸,眼中有一种用刀磨出来的光,“各部整点完毕。营外地钉已补一圈,弓弩、投石车按照白日定式退半丈,步骑换位。若天亮便战,三刻内可成阵。”
陈宫吸了一口气,终于开口:“以敌之数,若其全力压来,我军再稳当,也只有三成胜率。”他顿了顿,“公道说完,臣无话了。”
贾诩嗤了一声:“三成?公台今夜仁慈。”
郭嘉却笑,把竹简卷起来,用绳系好:“胜算不是在这里算的。”他抬眼望向帐门,“在外头。”
帐门被人从外推开,夜气灌进来,吹散了火盆上最后一丝红。吕布踏进来,背影先出现,像一把逆光悬起的戟。他没有披盔,周身只着黑袍,腰间无刀无剑,只有那支通体漆黑的方天画戟,孤零零地靠在门旁——像一座立于夜色的界碑,将凡人与神隔开。
诸将起身,声浪在帐内起又落。吕布摆手:“坐。”
他走到沙盘前,手掌在散落的木子上轻轻一拂。那些代表敌军与巨械的小木块起起伏伏,最后被他一字排成河——木子背后朱砂写的字,朝上了:天下。
“天下为注。”吕布淡声说。
三字落地,如钉入木。
“曹操知道赢我最笨的法子。”吕布抬眼,目光从陈宫、贾诩、郭嘉脸上掠过,“就是不用计,不玩术,不求巧。用人,用钱,用粮,用锻工,用天地间一切能拾起来砸人的东西。他要把天下的重量,都压到我这一边。”
他伸手,从沙盘上拿起一枚最小的木子,木子上写着“甲”。“他们以天下为注,我以什么为注?”吕布将那枚木子夹在指端上下翻转,“以我之身,以你们每一个人的血。这样算,似乎我们是输的。”
帐内空气更冷了。张辽握拳,甲片在指背上磨出勒痕。陈宫想要开口,却被吕布抬手制止。
“——然而。”吕布笑了,笑意不是凶,也不是傲,而是一种细薄的、近乎平静的锋,“他们的‘天下’,是算术。我们的‘天下’,是名字。”
他将小木子一枚枚立起:“这是高顺,这是张辽,这是臧霸,这是魏延,这是许褚在我枪下的惊恐,这是赵云在未来的叩门——”他说着,连敌人的名字也立起一枚,“这是曹操。这些名字,刻在世道的木上,火烧不掉,水泡不烂。今夜我们立的,不是战阵,是碑。”
郭嘉轻轻咳了两声,笑得更明显:“主公要说经了。”
吕布摇头:“我说规矩。”他将那枚写着“曹操”的木子摆到沙盘中央,用手指点住,“自古以来,有一个假规矩:人多即正,势大即理。今夜我不说赢,我只要把这个规矩打破一瞬,天下就知道——人多不是正,理不在力。神能破规矩,凡人也能。”
陈宫闭了一下眼,像是被人扯了一下心口的一根弦,他看着吕布:“以何破?”
“以同。”吕布答得很快,“以同与不退。”
他转身走出帐门。夜色扑面,星光稀微。营中号角未起,却有风吹过军旗,边缘擦出低低的“簌簌”。吕布站在门外台阶上,目光穿过营火,看向黑暗深处,那里的巨械像一群伏卧的怪物。他忽然拔戟,下阶,声出如铁:“击鼓!”
第一声鼓由远而近,像一颗沉睡的心脏苏醒。第二声,第三声,鼓声如同在泥土里扎根,往四面八方传去,有人从梦中弹起,有人从静坐中起身,有人本就站着,手中兵器斜倚在肩。顷刻间,十万营帐里所有的“人”集体呼吸——那一呼一吸之间,夜色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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