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当蒯通风尘仆仆赶回魏都，还未及详细禀报出使经过，那关于他收受高要重礼的流言，已然如同瘟疫般在魏国的朝堂上下扩散开来。蒯通是何等聪明之人，在他收到那份烫手的厚礼之时，心中便已雪亮——自己终究还是落入了高要的算计之中。
这一招，并非诡谲难测的阴谋，而是堂堂正正、却让人无力招架的阳谋！
高要此计，谋的并非事件本身，而是直指魏豹那多疑的性格与君臣之间本就脆弱的信任。整个局的核心，就在于魏豹会如何看待这件事。无论蒯通如何辩解，那滞留的十日、与敌方重臣的密切交往、以及这实实在在送到自己府上的厚礼，都是无法抹去的事实。它们像一根根毒刺，深深扎入魏豹的心中。
蒯通手握那份礼单，只觉得重若千钧。他知道，自己此刻已是百口莫辩。即使他立刻将所有这些礼物原封不动地呈送给魏豹，并且指天发誓自己的清白，也已然无济于事。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自行生根发芽。
魏豹嘴上或许会说着寡人信你，但那份猜忌的阴影，将永远横亘在君臣之间。高要此举，等于是在魏豹心中埋下了一根永远无法拔除的刺。
破局？此局根本无解。因为他蒯通无法改变魏豹多疑的本性，也无法抹去已经发生的事实。他唯一能预见的结局，就是逐渐被边缘化。从前，他或许还能凭借才智，在魏国的朝局中占据一席之地，参与机要。
经此一事，等待他的，必然是明升暗降，是看似尊崇实则无权的闲散职位。魏豹不会再让他接触核心权力，不会再听取他的关键建议，他将被高高挂起，冷藏起来。
想通这一切的蒯通心中一片冰凉，却又带着一丝苦涩的佩服。高要甚至没有花费一兵一卒，仅仅利用人性与局势，便兵不血刃地为他潜在的对手，废掉了一个重要的谋士。
这份洞察，这份对人心精准的拿捏，以及这光明正大却让人无可奈何的手段，正是高要的可怕之处。他掷出的，是一枚明知是毒却不得不吞下的糖衣炮弹，是一局看似给予，实则剥夺的绝杀之棋。阳谋之威，竟至于斯。
他蒯通自诩洞察人心，善于审时度势，却在此刻，被高要这轻描淡写的一招，逼入了绝境，甚至生不出一丝反抗的力气。
高要，这个崛起于南境，如今已能与楚、汉等势力掰手腕的枭雄，甚至没有动用一兵一卒，没有发出一声威胁，仅仅是通过对人性的精准拿捏与对局势的巧妙撬动，便为他潜在的对手，轻而易举地废掉了一个重要的谋士。
这手段，何其光明正大，又何其令人无可奈何！他掷出的，分明是一枚包裹着蜜糖的毒药，你却因为饥渴难耐，不得不张口吞下；他布下的，分明是一局看似慷慨赠予，实则残酷剥夺的绝杀之棋。阳谋之威，竟至于斯！这种将阴谋摆在明处，利用规则、利用人心弱点发力的手段，比之鬼蜮伎俩，不知要高明多少倍，也可怕多少倍。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他初投魏豹之时。那时他怀揣着纵横捭阖之策，满心以为能在这乱世中辅佐一位枭雄，成就一番苏秦、张仪般的功业。
然而，魏豹并非他的良主。这位魏国后裔，身上更多地继承了贵族的傲慢与短视，而非开疆拓土的雄才大略。他麾下早已形成了一个以宗室、故旧为核心的利益圈子，蒯通这样一个外来者，一个并无显赫背景和 immediate 战功的谋士，想要挤入核心，难如登天。
在魏豹帐下的这些日子，蒯通提出的诸多战略构想，要么被束之高阁，要么在议论阶段就被那些只会阿谀奉承的近臣以各种荒谬的理由驳回。魏豹对他，始终保持着一种礼貌而疏远的距离，谈不上信任，更多是一种养士以示宽宏的姿态。蒯通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才华在这里正像墙角的宝剑，慢慢被尘埃覆盖，锈蚀。他曾无数次在深夜对月长叹，感慨怀才不遇，思索着自己的前路究竟在何方。
而高要，显然精准地捕捉到了他的这种困境与失落。青衣社的无孔不入，不仅将魏豹内部的人员构成、权力倾轧传递出去，更将他蒯通的尴尬处境、郁郁不得志的心态，都呈报给了那位远在南境的主公。
于是，招揽的意图，便在这样一种恰到好处的时机，通过一种“体面”而又不容拒绝的方式，传递了过来。高要给予的，不仅仅是更高的职位、更优厚的待遇，更是一种被重视、被渴求的“知遇之感”。这对于一个心高气傲却长期坐冷板凳的谋士而言，其诱惑力是致命的。
“去吧，先生，” 内心的一个声音在劝说他，“魏豹非明主，不足以托付。高要虽手段莫测，但其势已成，其志不小，且能为你费如此心机，足见诚意。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此乃天理。”
另一个声音则在挣扎：“此乃驱虎吞狼之计，亦是千金买马骨之策！他今日能用阳谋逼我，他日未必不能用同样手段弃我！投奔于他，岂非自入彀中？”
然而，现实的冰冷很快浇灭了这丝挣扎。他在魏豹这里，已然被边缘化。上次商议应对高要伐吴芮之策时，魏豹甚至没有征询他的意见，那种被排除在权力核心之外的漠视，如同寒冬的冰水，刺骨锥心。
留下，已无前途可言，甚至可能在某次政治清洗中无声消失。离开，虽有风险，却或许能搏一个施展抱负的未来。更重要的是，高要已经将他“架”在了这个位置——青衣社的接触，哪怕再隐秘，也难保完全不泄露风声。一旦魏豹得知他曾与高要势力接触，无论他是否答应，猜忌的种子已然种下，他在魏国将再无立锥之地。
思前想后，那股被形势推着走的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他，蒯通，自负智计，最终却像一枚棋子，被人轻轻放在了棋盘上预定好的位置。这份苦涩的明悟，让他最终下定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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