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爷,这……”林拓被老人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把徽章递过去。
“别碰它!”老周头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沙哑,眼眶瞬间红了。他猛地一把夺过徽章,动作快得惊人,布满老茧的手指紧紧攥着那枚小小的金属,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握着什么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又像是抓着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老人低下头,布满沟壑的脸颊微微抽搐着,他凝视着掌心的徽章,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顺着他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滴落在脚下的泥土里。他佝偻着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爹……”他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穿越了漫长岁月的悲怆,“是爹……是爹埋在这儿的啊……”
林拓彻底僵在了原地,看着眼前这个瞬间崩溃的老人,感受着他身上散发出的巨大悲痛。他手中的公文包变得异常沉重,那份关于补偿和安置的协议,在老人攥紧的拳头和无声的泪水中,显得如此苍白和冰冷。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片他急于推平的土地下面,似乎真的埋藏着一些东西,一些沉重得足以压弯一个老人脊梁的东西。那枚锈蚀的军徽,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通往过去的门缝,一股带着硝烟和血泪气息的风,猛地吹了出来,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1943年……”老周头抬起泪眼模糊的脸,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来,“那年鬼子扫荡……爹是游击队的……他把这个……埋在这……说等……等打跑了鬼子……再回来挖……”他颤抖的手指抚摸着徽章上模糊的图案,泪水再次汹涌,“他……他没回来……就埋在这片山后头……连个坟头都没有……”
老人断断续续的讲述,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林拓心上缓慢地切割。他听着那些遥远而陌生的词汇——扫荡、游击队、鬼子——这些只在历史课本和影视剧里出现的字眼,此刻从一个活生生的、悲恸的老人嘴里说出来,带着泥土的腥气和泪水的咸涩,砸在他面前。林拓看着老周头布满泪痕的脸,看着他那双因痛苦而失去焦距的眼睛,一种从未有过的震动掠过心头。这片他眼中等待被推平、价值仅存在于补偿协议上的土地,在老周头的叙述里,骤然变得不同了。它不再仅仅是几垄青菜,几棵玉米苗,它承载着一段血与火的历史,一个儿子对父亲无望的等待,一份沉甸甸的、无法割舍的记忆。
林拓下意识地蹲下身,手指无意识地划过脚下湿润的泥土。冰凉的触感让他微微一颤。他试图去想象,几十年前,一个同样穿着粗布衣裳的年轻人,也许就在同样的位置,怀着怎样的心情,将这枚代表身份和信念的徽章深深埋下,期待着光复的那一天。他想象着炮火,想象着牺牲,想象着长久的等待和最终的失落。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在他心底滋生,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涟漪。是好奇?是震撼?还是……一丝隐隐的不安?
他抬起头,看着依旧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老周头,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无比苍白。他只能沉默地看着老人紧紧攥着那枚徽章,仿佛那是连接他与父亲、与过去的唯一纽带。
过了许久,老周头的呜咽声才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肩膀偶尔的抽动。他抬起袖子,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将泪水擦去,但那双眼睛里的悲怆和沧桑,却怎么也擦不掉。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枚锈迹斑斑的军徽用手帕包好,放进贴身的衣兜里,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个易碎的梦。
然后,他重新拿起锄头,转过身,继续侍弄他那片菜园。他弯下腰,用锄头尖仔细地拨弄着豆苗根部的泥土,动作恢复了之前的缓慢和专注,仿佛刚才那场情绪的爆发从未发生过。只是他佝偻的背影,显得更加单薄和沉重。
林拓站在土埂上,手里还残留着泥土的湿凉和那枚徽章冰冷的触感。公文包沉甸甸地坠着他的手臂。他看着老周头沉默劳作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脚下这片刚刚翻动过的、看似普通的褐色土地。
一丝好奇,如同初春的草芽,在他被拆迁蓝图填满的心里,悄然冒出了头。这片土地下面,除了这枚军徽,还埋藏着什么?老周头固执守护的,仅仅是几棵菜苗吗?
但很快,另一个更熟悉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那又怎样?一段尘封的历史,一个老人的执念,就能阻挡城市发展的车轮吗?历史终归是历史,土地的价值在于它的未来,在于它能承载多少现代化的建筑和规划。老周头的故事固然令人唏嘘,但这终究只是个人情感,在宏大的发展蓝图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不合时宜。
他深吸一口气,将心底那点刚刚萌芽的好奇强行压了下去。他最后看了一眼老周头沉默的背影,又低头瞥了一眼那块翻动过的泥土,然后转身,默默地离开了菜园。脚步踩在土路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没有再去敲其他村民的门,径直走向自己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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