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恒松转过头来看她，脸上的表情愣愣的，好像在看她，又好像在透过她看什么别的影子。半晌之后，从床上挣扎起来，动作之间居然显得有几分拘束和佝偻。
“柠柠，你来了啊，你回来怎么不事先和我说一声，我这副样子...”
男人小心翼翼的，发鬓上已然冒出了许多银色的白丝，他搓了搓手，冲许柠笑了笑，眼尾的痕迹很深，左右张望了一圈，看到穆清刚刚削好的苹果，拿起来递给她：“这么晚过来是不是很累，有没有饿，先吃个苹果垫一垫肚子吧，爸爸一会儿带你出去吃好的...”
许柠看他略显不安的神情，以及瘦削的手腕，左心房的位置突然就狠狠地揪痛了一下，眼眶酸涩得几乎下一秒就要落下眼泪。
她心中的英雄，为祖国伟大建设兢兢业业了一辈子，几乎要付出大半生命的名誉院士，在这个时候，不复曾经的任何荣光，在时光面前屈服了，变成这副孱弱且佝偻的样子，真正的有了一个最普通的人的模样。
在这一刻，她突然就意识到，许恒松，这个一度与“传奇”、“精英”等字眼划上等号的男人，真的老了。
许恒松自看到许柠的那瞬间开始，精神就变得很好，他支起自己的身子，在穆清的帮助下，半坐起来，拍了拍自己的床边，眼神希冀地看着她，“柠柠，来这边坐。”
许柠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她顺从地坐下，结过许父递过来的苹果，咬了一口，发出清脆的声响，垂着脑袋，慢慢地咀嚼起来。
她并不习惯父亲的热切。这么多年以来，她早就习惯了他留给她的只是一个行色匆匆的背影，他总是很忙，一年四季从来没有片刻休息的时候。要么正在实验室，要么就在赶往实验室的路上。他真诚地爱着他所从事的工作，为此舍弃了家庭和家族的事业。
其实，极少会有人知道，许恒松出身即显贵，作为家中的独子，他从小就显得“离经叛道”，不循规蹈矩地走家人早就铺好的大道，接手家里的公司，而是义无反顾地撞上了令外一块南墙。许母与许父成婚之后，迫于无奈，也是出于对丈夫深重的爱意，单打独斗地替父亲扛起了原本属于他的担子，让他有精力有时间去从事自己热爱的东西。
可是，一个没有任何根基的女人，要在这财狼环伺的商海里手握大权，面对各异的心思，她到底要花多大的精力，下多少的苦功夫，吞下多少暗处射过来的冷箭，谁也不知道。
许父看着许柠一口一口地吞咽苹果，眼尾深刻的纹路慢慢舒展开来，他想像小时候那样，去摸摸她的脑袋，去牵牵她的手腕，却踌躇着不敢伸手。
时间和经历磨平了他的棱角。
他对自己的选择不后悔，如果时间再重来一次，他还是会选择继续走这条路。苟利国家身死矣，*******，祖国恰似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需要一批又一批的杰出英才奉献自我。他不会退，也不能退。
许恒松唯一后悔的事情就是，过去没有对妻子、女儿再好一些。等他回过神来，发现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妻子含恨离世，女儿与他离心，这两项随便拿出来一个，对普通人而言就是切肤之痛。
他心中到底有多痛、多懊恼，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那之后，他不想睡，不想醒，不想做梦，不限吃任何东西，不想做任何事情，不想去任何地方，浑身无力想要逃避，却发现无处可逃。如果有机会，他宁愿让看起来永远能干温柔的妻子对他发一通火，大骂他几句，甚至打他一顿，而不是以前那样，从不抱怨，像现在这样，从不入梦来。
许恒松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最终，他只是笑笑，牵起自己的被角，掩在了她的腿上，温柔地说道：“来看我，辛苦你了，我的柠柠。”
许柠愣住了，手里多汁甜脆的苹果突然就变得苦涩异常，再也没有办法入口。
她感觉到了莫大的无力感。
过去的事情给这个家庭带来的伤害太大了，谁也不敢去轻易跨越这条鸿沟，父女两人只能站在鸿沟的对面，包纳着一腔深重的爱意，像个陌生人一样，不咸不淡地招呼着。
许柠抿紧了唇，半晌，轻轻地回了一句：“不辛苦。”
许父显得很高兴，瘦削的脸颊上深陷下去的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光芒。他像个孩子一样拍了拍手，嘴里念念有词：“你回来看我，我很高兴，真的。”
“你现在出落得这么好，有想法有目标，你妈妈知道了，肯定会很开心。到时候我就算不在了，也能稍稍放心些了。”许父脸上露出欣慰而怅然的微笑。
许柠听了，心里堵得慌，觉得病房窄小又沉闷，她几乎都要呼吸不过来。
她站起来，替许父把升起来的床头摇下去，再盖好被子：“时间不早了，你好好休息，我明天早上再来看你。”
“好。”许父面上露出淡淡的倦意。
见状，一直站在后面，充当背景板的穆清也冲许父点了点头：“您好好休息”，然后就要跟着许柠出去。
房门即将阖上的那一刻，许父突然又出声叫住了穆清：“小穆，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但是，你曾经答应我的事情...”
穆清僵住了，一向温和清隽的脸上，划过各种复杂的情绪，他凝眉，沉默了半晌，嘴唇煽动好几下，想说什么，对上尊师平静又疲惫的眼神，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只是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说道：“您放心，我记得的。”
许父释然地笑了笑，他冲穆清挥了挥手：“好孩子，我的病，我也希望你不要对柠柠讲太多。她是个心思重的孩子，和她妈妈一样，什么事情都爱憋在心里。她始终没有原谅我，我知道。我曾经很遗憾，现在想想，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像是累极了，沉沉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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