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州卫攻城当日，耿庆山搬空了宣州粮仓，率领十五万都军南下攻打善州。
这人练兵不讲方法，就是一个狠字，都军在他手底下以极短时间脱了层皮，相比杨铁贞时期可谓脱胎换骨。
中军大帐，麒麟军一众主力战将齐聚。宋宇阳当起了锯嘴葫芦，水战仍旧毫无进展，夏勍尧烟叶嚼得凶，“都军那帮歪瓜裂枣，一个月磨不出什么德性，要是能把飞骑营给我，快打快吃，几个穿插就能劈开姓耿的土匪头子。”
武雁声瞟他一眼，“飞骑营给你，我给你当亲兵啊？”
夏勍尧大手连摇，“不敢不敢，我又不是将军，哪敢让您当亲兵，当副将就行。”
武雁声想踹他，老夏走位风骚地躲开，徐麟掀帘进来，乌眸黑沉不见光亮，老夏不敢再闹，众将肃立中，徐麟于中间立定，道：“侯爷和秦戈接应北上粮户失踪，贾孝廉借机攻打真州，今日请大家来，是要商议此事。”
话中每一个字都足够令人心惊，场中倏然一静，夏勍尧眉目狠戾：“末将愿率兵回援。”
众将纷纷表示愿往，徐麟抬手按下众人，“侯爷和秦戈迟迟没有消息，意味着他们被更棘手的敌人困住了，贾孝廉没这个本事，如果背后是太子，真州可能是他故意留下的诱饵，他会将卿瑜逼至绝境，引麒麟军入瓮。”
武雁声很快跟上思路，“麒麟军兵力有限，如果主力回援真州，就意味着放弃善州城防，太子和耿庆山走这步棋，是想迫使我们在真州和善州间二选其一。”
真州是麒麟军的大后方，又牵系着徐广平和蓝散的安危，太子围其必救，就是让徐麟明知圈套也必须踏进去，同样的，麒麟军若失善州，江南粮道化为泡影，意味着蓝散变相出局，北地三军的后勤一空，就有可能被拖死在天都。
无论如何选，对麒麟军来说都近乎死局，徐麟唇角抿得平直，“天都战况如何？”
一名粗眉将领道：“二十三日，北境军在天都西北遭遇第四波江南联军，两日获胜，折损两万有余，退兵时正巧撞上从泰行山出来的皎州卫，涂恒志趁北境军连日大战疲惫伤损，跟着发动了一波袭扰，这个人非常狡猾，知道不是北境军的对手，并不正面交锋，打一下就往泰行山里钻，各地勤王的卫军跟着有样学样，就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耗着。”
武雁声摩挲着下巴，“蚁多咬死象，再这么耗下去，北境军危险了。”
徐麟沉吟片刻，又问左右，“近日天象？”
帐下幕僚有专司天象观测者，回道：“朔气恶甚，雪寒牛死，五日内江海冰封。”
夏勍尧听得云山雾罩，着急追问：“咱究竟打贾孝廉还是耿庆山？”
朔冬的凛风卷着干雪向军帐拍来，猛地惊起一角帐帘，一线天光如箭，正落在徐麟心口处，那里有他私藏的伤口和不许他人觊觎的软疼，墨甲反射的寒光呼应着他乌眸深处的冷厉，他像越被触怒越显冷静的恶狼，片刻后唇舌之间咬出一个字：
“等。”
彭闻义没见过这样的攻法，确切来说，这不是攻城，而是送死。
他用牤牛练了个阵。预先用肚里塞草的纸人训练牤牛冲锋，战时给牛角绑上刀，饿了两天的牤牛见到敌人，以为肚里有草吃，疯狂冲进敌阵，用角划开敌军肚腹，瞬间打散禹州卫阵型。
五日间整个禹州卫几乎都填在了真州城下，堆叠的尸体硬是填平了羊马墙和主墙间的空隙，护墙的渔网兜满巨石，已经不堪重负，真州城墙被砸出无数大大小小的坑洞，像一张历经风霜的脸。
彭闻义把城下的卫军撤上城头，他已经三天没睡觉了，红着一双血丝密布的眼，抓起墙根污雪，在脸上狠狠擦了两把，“他们没人了，兄弟们坚持住！”
投石机抛来燃烧弹，撞在墙上一声爆炸巨响，随着大风呼号刮过，割脸的雪粒和灼热的焰浪一道拍在脸上，彭闻义嗓子喊得嘶哑，手里匕首狠狠刺进蓄水囊，牛皮被割开一道口子，冷水哗啦啦淋下城头，将城下刚燃起来的火浇熄。
夜叉檑从城上滚下，附蚁而上的禹州卫昆虫般接连掉落，被狼牙碾得血肉模糊，大风吸卷着粗盐似的冰粒，打得人睁不开眼，场间诡异地安静下来，禹州卫几乎没人了。
彭闻义扔掉手里的擂木，长长地舒了口气，守军有的一屁股坐在地上，有人笑着跑起来，和袍泽碰拳庆祝大捷。
雪下得急，天边闷雷滚滚，暴风雪就要来了，满眼都是寿衣的新白，彭闻义隔着狂转的破絮往南望，心腔泵出的血流擂鼓似地敲打着耳膜，他清楚地听见自己的粗重急促的呼吸，有意压着它的节奏，隔着呼号的风，捕捉那模糊不清的声响。
“敌袭！戒备！——都戒备！——”
破开絮幕的军阵远比禹州卫更精良，人数更有数倍，他们骑步相合，以弓箭手和刀斧手为中军，骑兵为左右两翼，疾行中丝毫不乱。
真州卫连日力战，早已精疲力竭，乍遇这数倍于禹州卫的大军，城上陷入一片绝望的死寂。
外间雪虐风饕，暖阁怎么也烧不热，蓝散这两日没出门，但还是受了寒，南卉把窗缝都糊严，门边裹上羊皮，不透一丝冷风进来。
蓝散在案前整理兵事杂记，手边小泥炉温着药，秋梨糖吃完了，她嫌药苦，拖着不爱喝。
“怪不得徐伯伯他们迟迟没有消息，看来太子这段时间没闲着。”她搁下笔，从案后抬头，“这些年乌兹甘虽然没有大兵戈，但小摩擦不断，西北五卫不是都军，宁征是良将，练兵没落下。我只是没想到他也要来趟这趟浑水。”
彭闻义站在下首，只来得及在进阁前擦了把脸，甲上的血污已干，他怕冲撞蓝散，远远站在外间，“怪就怪在这，西北五卫阵仗不小，却停在城下不攻，太子派使者叩门，要亲自和主子谈，末将觉得其中有诈。”
蓝散让南卉把她没动的粥端给彭闻义，“西北五卫平时不显山不露水，连兵部都快把他们忘了，可攒起来也是将近十万大军，这种时候跳出来咬住徐星赴的七寸，麒麟军若回援，必定陷入苦战，就算星赴沉得住，我也要顾及侯爷。太子在真州铺的这张网，可谓拿捏得恰到好处，就算真州不缺粮。他只要稳坐钓鱼台，迟早能在我们中间吃掉一个。”
彭闻义有顾虑，“主子的意思，想跟太子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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