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麟今日叹的气比往常一年都多，蓝散拉他到桌前坐下：“我陪你用饭还不行？”
他轻哼一声，唇边笑意掩不住，接过她盛的粟米粥，无意瞥见案头搁着本兵事纪要，想起昨夜归时，她便在整理此册，随口问：“怎么研究起兵事来了？嫁鸡随鸡？”
蓝散搅着热烫的粥，“我少时曾在祖父膝下替他整理兵书，多少看了些典籍，之前在鸡鸣县听你对兵事之解，常有推陈出新的独到见地，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因人制宜，不拘泥于典籍常例。大概是文人惯性，见了鼎新革故，总想记录下来。你不介意吧？”
晨光渐亮，徐麟眸色温柔，“堂堂孙大儒的得意弟子给我当书记，天大的便宜。”
蓝散眼梢微扬，“看来徐将军把我查了个底儿掉。”
徐麟坦道：“早知是我的，当初何必费这个事，花了不少银子呢。”
“徐将军在潼泸关穷得勒着裤腰带过日子，倒舍得在这些上拿银子打水漂，我都替你肉疼。”她打趣他，神情却不见任何惋惜。
徐麟夹了筷蛋丝，给她放碗里，“早晚都是你的银钱，你是该肉疼。”
她把蛋丝搅进粥里，“不是要我还吧？”
“照着下半辈子还吧。”他吃饭快，几口喝下一碗粥，蓝散眯着眼瞧他，“口说无凭，朝廷要银子还得看发奉呢，徐将军讹我呢？”
“就是讹你。”他坏极了，食指点着桌面，“别玩了，粥都凉了。”
“年纪轻轻跟我爹似的。”她索性不装了，撂了勺，“放会儿，现在吃不下。”
“不吃饭病能好吗。”徐麟把碗端过来，舀了粥递到她唇边，“张嘴，爹喂你。”
她“啧”一声，张口喝粥，鲜黄的米汁缓缓流入色泽浅淡的唇，在其上遗下一点鲜亮，他视线落在那儿，心里想着别的，道：“彭闻义心思太野，我信不过他，这次走，让武雁声留下。”
他话没说透，蓝散却听明白了，太子在鸳鸯山的偷袭太微妙了，从徐麟离开到蓝散一行进山，前后不过一个时辰，太子时机把握的过于精准，就跟有人通风报讯似的。
“宣州现在不乐观，耿庆山攻势越来越猛，不好说明屏舛还能坚持多久。耿庆山一旦倒出手，必定先援善州，到时麒麟军说不定要腹背受敌，武雁声在你身边，我更放心。”她张口咽了递到嘴边的粥，慢条斯理吃下，“何况我住侯府，有徐伯伯和黎大哥在，就算彭闻义有问题，武雁声在侧虎视眈眈，这鱼倒是没法钓了。”
“善州城近日必下，轮不到耿庆山管闲事。”徐麟撂了碗，“你若还想看看，彭闻义就留一阵，但说好了，让阿翼跟着，注意安全。”
她颔首道：“我打算让黎大哥带着阿翼熟悉事务，那孩子虽然言语不便，但于功夫一途是个天才，心思也机敏。华老身体不好，原本鸡鸣县的北线情报大多靠他，是能干又可信的。”
他拿水给她漱口，“阿翼这次立了大功，华老这笨手徒弟，原来功夫都在腿上。”
“北川主中原时，还留着蓄奴习俗，他母原是北川贵族掳掠的汉族女子，奈布花儿北退后，一路被带到迤都。他们没了中原良田，又逢三年大旱，有段时间连贵族都饔飧不继。川人轻贱汉族子女，他母亲在饭食被停后，冒死带着年幼的阿翼出逃。”蓝散就着他手漱完口，捧了汤婆子，“华老那时在川地寻药，恰逢他们母子被家奴殴打，救下时他母亲肋骨尽断、颅脑已裂，早没了生机，但她将阿翼护得好，只碎了三根指骨。”
徐麟将她手和汤婆一道拢在掌心，“嗓子也是那时伤的？”
“华老看过，不能说话是心因。”蓝散声音缓了下来，“平时笑闹，跟旁的半大孩子没差别，少时的事他自己都记不太清了，可已经发生过的，无论可见与否，必会留下裂隙，即便弥合，总有角落记得它血肉淋漓的样子。”
小炉上温着的药飘出袅袅白雾，他们在苦香中沉默下来，徐麟捏着她微凉的指尖，“你呢？你记得吗？”
她微微一怔。
那张突如其来的证词把她带回了蓝家那片无碑的坟茔，那是她心里无法填埋的一片荒芜，如果她不曾受教于孙逊直，或许尚能以单纯的仇恨消弭，可两段经历把她近二十年的人生一分为二，将她铸造成为半个复仇者、半个阴谋家，半个武功之后、半个读书人。
她可以在明屏恶面前否定魏清平，但她自己知道，她既是蓝散也是魏清平，她在潼泸关上的北川万军中找见自己，也失去了自己。
这是她深埋的魔障，却被徐麟一语道破。
“我不要你展露伤疤给我看，如果那是你一定要独自描摹的过往。”徐麟眸光润透专注，“但若它疼，你一定要告诉我，麒麟是遇难呈祥的瑞兽，降妖伏魔，涤污荡垢，即便痕深如壑，我为你踏平。”
蓝散在侯府落脚后，曾向南卉要了一面铜镜，看清他在自己后腰刺的并非徐字，而是一只麒麟，方知徐麟那日所为并非霸占，而是取护佑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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