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二年,春。
长江北岸的风里,开始夹杂着烟尘与铁锈的气息。
周家村的院落寂静得反常。顾青山送走承业后,便很少开口。他大部分时间待在老窖里,面对那截已部分“苏醒”的“赫多罗”焦木,以及木中封存的、惊世骇俗的舰船图纸。
图纸他已用特制的“隐墨”誊录在三张薄如蝉翼的羊皮上。这种墨迹寻常光线下不可见,需在双色火焰交织的特定光晕下才能显形——正是“双生火”理念的另一种应用。誊录完毕,他将羊皮卷起,塞入一节中空的百年竹筒,用蜂蜡密封,埋在了红梅树下三尺深处。
“若后世真有海疆大危,顾氏子孙自会按祖训寻得此物。”他对着梅树轻语,“但最好……永远用不上。”
与此同时,三百里外的金陵城内,顾承志正站在聚宝门破损的瓮城箭楼上。
春风本该温软,但吹过残破的垛口、焦黑的梁木时,却带起呜咽般的哨音。脚下,民夫如蚁,正将新烧的城砖、夯实的土方源源不断运上城墙。工部主事嘶哑的号令声、石匠的凿击声、木匠的锯木声混成一片,嘈杂中透着惶急。
“顾师傅,您看这段女儿墙。”一个满脸烟尘的老匠头凑过来,指着外侧一道新砌的墙体,“按您说的‘三层咬合’法砌的,砖缝用糯米灰浆掺了碎瓷,可这倾斜度……”
顾承志伸手按住墙体,闭目片刻。掌心传来砖石细微的振动——那是地基沉降不均导致的应力传递。
“不是砌法问题。”他睁开眼,“是下面第三层老基松了。战前仓促加高时就没夯实。拆了重砌不如加固——取碗口粗的毛竹,截五尺长,夯入墙基与内土坡之间,竹节打通,灌入石灰、粘土、碎砖的混合浆。竹有韧性,可缓沉降;灌浆固化后,能成一体。”
老匠头眼睛一亮:“妙啊!竹筋之法!我这就去办!”
“等等。”顾承志叫住他,“竹材需选三年以上的老竹,竹节处钻孔需用烧红的铁钎,烙出焦炭层,方耐腐蚀。浆料配比,我写给你。”
他从怀中取出炭笔和小本——这是父亲让他养成的习惯,任何技艺心得,随手记录。本子已用去大半,除了城防工艺,更多是观察所得:某段城墙在晨昏时的湿度变化、不同石材在炮击震动下的裂纹走向、守城军士对器械的改进需求……
这些看似琐碎的记录,背后是他对“匠之根本”的理解:技艺不只是造物,更是理解物与境的关系,在限制中寻找最优解。
“顾师傅!”又一个工吏气喘吁吁跑上箭楼,“武库那边出事了!去年存的一批火铳,筒内锈蚀粘连,工匠强撬,炸了三支,伤了好几人!王主事请您速去!”
顾承志心头一紧。火铳锈蚀,定是存储时防潮不当,加之江南春季返潮。但这等军械,处理不当便是人命关天。
他匆匆下城,穿过混乱的街市。往日繁华的秦淮河畔,画舫尽收,沿岸搭满了临时工棚,叮当之声不绝于耳。路过夫子庙时,他瞥见棂星门一侧的石柱有了新裂痕——恐怕是前些日子试炮震动所致。若在太平年月,他定会驻足细察,思量修复之法。如今,只能匆匆一瞥。
武库设在旧皇城西南角,原是一处官仓改造。顾承志刚到库院外,便闻到浓烈的铁锈与火药混杂的刺鼻气味。院内一片狼藉,地上散落着炸裂的火铳碎片,几名工匠捂着伤处呻吟,主事官员脸色铁青。
“顾师傅来了!”有人喊道。
顾承志快步上前,未看官员,先蹲下检查碎片。断面呈脆性崩裂状,锈蚀已深入铁质肌理。他拾起半截铳管,指腹轻擦内壁,沾下一层红褐与暗绿交织的锈粉。
“可是用醋浸泡强撬?”他问。
一个受伤的老工匠嗫嚅:“是……寻常铁器锈死,都是用醋……”
“火铳不同。”顾承志摇头,“铳管内壁有螺旋膛线,醋酸蚀入缝隙,弱化铁质,加之内部残存火药受潮产气,压力骤增,必炸。”他起身,对主事道:“大人,这批火铳需全部移至通风干燥处,不可再强撬。我有法可试,但需时间,且不能保全部完好。”
主事急道:“燕军已至江北!这批火铳是守城要器!十日内必须修好可用!”
顾承志沉默片刻:“给我五日,一间独立库房,三样东西:陈年菜籽油五十斤、细河沙二十斤、干稻草百斤。再调两名胆大心细的工匠助我。”
“你要这些何用?”
“以柔克刚,以缓代急。”顾承志目光沉静,“请大人信我。”
---
当顾承志在武库中以油浸沙煨之法缓缓松动锈蚀火铳时,千里之外的北平,顾承业正站在一处巨大的露天工坊中,仰头望着一具前所未见的船体龙骨。
这是燕王府匠营的核心区域,位于元大都旧漕运码头遗址上。十余丈长的巨大樟木被铁链悬吊,数十名工匠在其上攀爬作业,凿击声、号子声、水流声汇成轰鸣。江风猎猎,吹得少年单薄的衣衫紧贴身躯,却吹不灭他眼中的火焰。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喜欢木上春秋请大家收藏:(m.20xs.org)木上春秋20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