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三天的风里已经裹着纸钱灰的味道了。我们这儿的规矩，清明前后六天都是给老祖宗送钱的日子，山路上的草还没返青，就被踩出一条条黑褐色的印子。村头的王神婆坐在自家门槛上，烟袋锅子 “吧嗒吧嗒” 抽着，周围围了圈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我也是其中一个。
“你们这些小娃子，别觉得老辈人的话都是瞎扯。” 王神婆吐出个烟圈，皱纹里积着土似的，“上山烧纸有五大忌，记牢了：一不爬坟尖乱蹦，那是踩老祖宗的头；二不往坟四周贴土，坟头土动了，先人不安；三不在坟前胡咧咧，好话坏话先人都听着；四不就地大小便，那是脏了阴地；最要不得的是第五条 —— 别拿手机瞎拍，镜头能照见活人，也能勾来不干净的东西。”
有个穿卫衣的小伙儿笑出声：“神婆，现在谁不拍照啊，发朋友圈不很正常？”
王神婆把烟袋锅子往鞋底一磕，火星子溅起来：“正常？十年前林桂枝的事，你们听过没？”
林桂枝是邻村的八零后，长得白净，爱打扮，那年清明前一天，她非要跟着她爹林老根、叔叔林老栓上山给她爷爷烧纸。按我们这儿的规矩，女眷一般不上坟山，怕阴气冲了身子，林老根劝了好几句，林桂枝不依，挎着个粉色包，手机揣兜里，一路叽叽喳喳拍个不停，一会儿拍山头上的映山红，一会儿拍坟堆旁的松柏。
到了她爷爷坟前，林老根和林老栓忙着摆供品、烧纸钱，林桂枝就站在旁边拍，镜头扫来扫去，忽然停在不远处一座孤坟上。那坟没立碑，只在坟头插了张泛黄的老太太画像，风吹得画像边角卷起来，像老太太在咧嘴笑。
林桂枝举着手机凑过去，嘴里还念叨：“这老太婆长得怪吓人，子孙也不来看看，怪可怜的。” 说着 “咔嚓” 就拍了张照，还点开朋友圈配了句 “坟山偶遇孤独老人”。
林老根听见了，赶紧喝止：“你这丫头，瞎拍啥！赶紧删了！” 可林桂枝满不在乎，把手机揣回兜里：“爸，你就是迷信，拍张照能咋地？”
烧完纸，几人往山下走，林桂枝突然说肚子疼，要去解手。林老根没办法，只能让她去旁边的树丛里，反复叮嘱别离坟地太近。可林桂枝嫌树丛里脏，竟走到刚才那座孤坟旁边的空地上，背对着坟就解了手。
等她回来，林老根正蹲在地上点剩下的纸钱，可不管怎么划火柴，纸钱就是点不着。明明没风，火柴一碰到纸钱就灭，林老根急得骂：“邪门了！这是咋回事？见鬼了不成！”
林老栓过来试了试，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啪” 一声就打着了，纸钱 “呼” 地一下烧起来，火苗窜得老高，还往林桂枝那边歪了歪。林桂枝吓得往后躲，手机从兜里掉出来，屏幕亮着，刚好停在那张老太太的照片上，照片里的老太太眼睛好像动了动，直勾勾地盯着她。
“丫头，你是不是惹着啥了？” 林老栓盯着她，脸色沉下来。林桂枝这才有点怕，支支吾吾说了拍照、解手的事，林老根气得抬手要打，被林老栓拦住了：“先下山，回去再说。”
当晚，林桂枝就出事了。半夜里，她突然坐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直勾勾地盯着墙，嘴里喃喃自语：“老婆婆，我不去…… 我不去你家……” 林老根听见动静，跑进去一看，吓得魂都飞了 —— 林桂枝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嘴唇乌青，像被人掐过似的。
从那以后，林桂枝天天晚上做噩梦，梦里总有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头发花白，脸上的褶子能夹住灰，拉着她的手往坟山走，还说：“丫头，你拍了我，就得跟我走，我家缺个伴儿。” 更吓人的是，她开始梦游，每天半夜都偷偷溜出去，往坟山跑，第二天早上又自己回床上躺着，浑身冰凉，跟从冰窖里捞出来似的。
有天晚上，林老根偷偷跟着她，看见她走到那座孤坟前，就那么直直地躺在坟边，像睡着了一样，嘴里还哼着听不懂的调子。林老根冲过去把她抱回来，她醒了之后啥都不记得，只说浑身冷，心里发慌。
林老根没办法，只能去邻县请了个姓陈的风水先生。陈先生一进林家，就皱着眉说：“这屋里阴气太重，是被阴人缠上了。” 他问了林桂枝上山的事，又去坟山看了看，回来就跟林老根说：“那老太太是几十年前饿死的，无儿无女，坟茔没人管，本就积了怨气，你闺女又拍她、脏她坟地，这是把怨气引到自己身上了。”
陈先生让林老根准备东西：三套蓝布衫、一叠黄纸钱、一个纸糊的小房子、一只红冠大公鸡，还有三枚乾隆年间的铜钱和一面铜镜。到了第二天子时，陈先生带着林老根和林桂枝去了坟山，让林桂枝跪在孤坟前，手里捧着纸钱，一遍遍地说：“老婆婆，我错了，我不该拍您，不该脏您的地，这是给您的衣服和房子，您饶了我吧。”
林老根在旁边烧纸，纸灰飞得老高，竟没往别处飘，全落在孤坟上。陈先生把铜镜放在坟前，铜钱压在镜上，又把公鸡的血滴在坟头，嘴里念念有词。忽然，一阵风吹过，坟头的画像被吹得翻了个面，背面竟写着一行小字：“年年清明，莫忘送暖。”
说来也怪，从那以后，林桂枝的病就好了，再也不做噩梦，也不梦游了。后来，林老根托人打听，才知道那老太太是解放前从外地逃来的，无依无靠，死后还是村里的老人们凑钱埋的。林老根便跟家里人说，以后每年清明，都要给老太太烧点纸钱，算是赔罪。
更巧的是，没过两年，林桂枝嫁给了邻村一个姓赵的小伙儿，那小伙儿的爷爷，正是当年给老太太挖坑埋土的老人之一。结婚那天，林桂枝特意去老太太坟前烧了纸钱，说：“老婆婆，我要嫁人了，以后每年清明，我都带着孩子来看您。”
王神婆讲到这儿，又抽了口烟：“你们说，这世上的事，是不是都有定数？老辈人的规矩，不是瞎编的，是一代代人撞了南墙总结出来的。以后上山烧纸，别再拿手机瞎拍，别再犯那些忌讳，不然啊，说不定哪天真就惹上啥不干净的东西了。”
我们几个年轻人都没说话，山风从村头吹过来，带着点凉飕飕的气，我下意识摸了摸兜里的手机，突然觉得屏幕有点烫，像有双眼睛在里面盯着我看。再抬头看王神婆，她烟袋锅里的火星子明明灭灭，皱纹里的阴影，竟有点像坟头那张老太太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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