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二郎病了,病得很重。
自入了上京狱就起了高热,连着烧了几日才退。
上京狱没有给囚犯治病的先例,齐二郎凭着自己意识深处的求生欲,硬是撑到退热伤愈。
上京狱乃羁押罪犯之所,狱吏一日只放一次饭。
有时是干饭,有时是稀饭,好几次放饭时齐二郎还在昏迷,饭一口没动,狱吏也懒得替换。
就这样,齐二郎高烧中醒来,见着饭和水就吃下喝尽,见不着就忍着饿。
等高热再次摧垮他的意识,然后昏沉睡去。
一程秋雨,一层凉。
上京接连几场秋雨淋漓过后,朔风卷来初冬的寒气。
齐二郎记不清在上京狱里待了多少个昼夜,只知近来夜来寒凉,难以入眠。
他常常整宿醒着,等天亮后气窗里投进日光,牢房里的气温升上去,才能安稳睡上片刻。
日食一餐、昼夜颠倒的作息加速了齐二郎身体消耗。
他醒时无事可做,习惯性地摸了把脸。
骇然发现,面皮之下包着骨头,死命按了按,才能摸到紧贴骨头还有一层薄肉。
夜里灌进来的风吹得他直哆嗦,不由得叹息着想:
这样下去,不知道是先饿死,还是被冻死。
上京令让人把他扔进牢房,之后再也没想起过这号人物,就由着他在这里自生自灭。
白日黑夜听着隔壁牢房进进出出,收监的、受审的、行刑的、释放的囚徒们被狱吏呼来喝去,哭嚎声跟夏蝉秋虫似的彻夜不息。
牢房里的光阴实在漫长,寂寞得以肆意生长。
起初,齐二郎还能站起身走两步,后来饿久力乏,他便只能靠坐着,再后来,就只能躺着了。
他什么都没有,就连唯一自由的意识,也在日复一日的消磨里消耗殆尽。
自大病一场,他时常想起曾经亲手埋葬的乞丐,更觉当时自己的预感准确非常。
当时的他,怕是想不到不久的将来,自己也要像李鸦九一样遭受变故。
可他也不敢过于自信。
相比李鸦九遭贼人囚禁过后,还能苟全性命重获自由,沦为乞丐漂泊无定。
齐二郎估计,自己怕是连做乞丐的机会都没有。
近来,天气愈发寒冷。
齐二郎感觉,上京的冬天就要到了。
每到夜里,他彻夜都在扪心自问——
今夜这般冷,我能活过去吗?
幸运的是,他清醒着活过了那几个自以为冷极的夜晚,却不幸地在今夜陷入半睡半醒的混沌。
夜风呼啸,穿透气窗,发出刺耳抓心的声音,给人置身旷野的错觉。
好像四周潜伏着猛兽,磨牙舐爪,随时可能冲出来将人撕咬扯碎。
昏沉与清醒交替间,齐二郎破天荒地梦见大母申媪,坐在院里木墩上,音容森厉数落着他的不是。
“二郎这个白眼儿狼死在外头才好,我不过几日不曾教训他,就敢撩起骚蹄子往外头跑。哼,也就跟他亲娘似的,生了个烂在外头的命,早知如此,那不要脸的狐媚子跑了我就该将这孽障扔进溷厕溺死……”
齐二郎嘴角抽动,无奈想:
以往稍不如大母的意,她就拿木杖敲我,原来骂了这些年,颠来倒去她也就那么几句,嫌骂我不解恨就捎带上阿母一起骂。
忽又转念:我的阿母,她真如大母所说,得知阿父死讯后就抛下刚出生的我,还有大兄,独自离开桃花村了么?
齐二郎脑中混沌,尽力回想印象中阿母的样子,可惜乌七八糟的记忆里,根本没有一点是关于阿母的。
他不知自己是该笑呢,还是该哭。
自幼无父无母,免了旁人生离死别的愁怨,怎么不算一种幸运?
这世上仅剩的两个血脉至亲。
大母养他十三载,却又视他如祸根,幼时从不许大兄同他亲近,大兄总是听大母的话刻意疏远他。
大母骂他时,常会连他阿母一起骂,试问她何曾想过,他的阿母也是大兄的生母,大母骂他随了阿母品性卑劣,那她捧在手心的大兄又该如何自处。
泪滴猝不及防滑落眼角,齐二郎疯狂地想念着素未蒙面的父母。
若他们都还在,他是不是就能像别家儿郎一样,得双亲庇护自在任性,也不必离家出走,在桃花村里过完平淡而温馨的一生?
即便只是片刻的幻想,离家时的不甘瞬间涌上了心头。
他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么死去。
“我,要活!”
齐二郎满心不甘,在梦里呐喊出声,极端愤怒喷薄而出,冲破幽深梦魇。
睁眼一瞬,齐二郎的眼角噙着泪滴滚烫,嘴里溢出声含混嘶吼。
尽管过了一夜,全身都被冻得僵住,只要他还能睁眼,便算熬过了一劫。
他长舒一口气,将手指蜷在唇畔取暖,随着牢房里气温回暖,慢慢活动开手脚,寻了块阳光照射的地方靠着闭目养神。
不一会儿,耳畔传来狱吏走动的脚步声,伴着叮铃铛啷的锁链碰撞声,牢房外的通道里,开门关门的回声不断,忽然骚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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