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栓在自家地头吭哧吭哧地培土埂，这事儿放在太平年月，顶多算个懒汉瞎折腾，没人会多瞧一眼。但放在眼下这春荒时节，家家户户都饿得眼冒金星、恨不得把种子直接塞进嘴里充饥的当口，就显得格外扎眼，甚至有点……“不务正业”的荒谬感。
消息像长了腿，很快就在村里所剩不多的活人里传开了。
“听说了吗？李老栓家，不在家躺着省力气，跑到地里……垒土堆玩呢！” “垒土堆？干啥用？” “谁知道呢！说是他那个病秧子儿子李根柱的从鬼门关走一遭回来，尽出幺蛾子！说是梦里神仙教的，把地弄成一条条高埂，庄稼能长得好！” “神仙教垒土堆？哄鬼呢！我看是饿疯了，魔怔了！”
好奇的、看热闹的、纯粹闲得发慌的村民，三三两两地溜达到李家地头附近，也不靠近，就远远地站着，指指点点，交头接耳。那眼神，混杂着怜悯、疑惑，以及毫不掩饰的嘲弄。
李老栓本就心里没底，干得憋屈，被这么多人像看猴戏似的围着，脸上更是火辣辣的。他手里的镢头越来越沉，每一次培土都感觉是在给自己挖坑，埋葬那所剩无几的颜面。
“栓子哥，你这……这是练的哪门子功啊？”一个平日里还算相熟的老汉，扯着嗓子喊道，语气里的调侃意味十足。
李老栓头都不敢抬，闷声闷气地回了一句：“……娃说……这样……排水……”
“排水？”旁边一个抱着胳膊看热闹的壮硕村民嗤笑起来，“这老天爷多少天没见滴雨星子了？你还怕涝着？我看你是嫌力气没处使吧！有这功夫，不如多刨俩野菜疙瘩实在！”
这话引来一阵低低的哄笑。
李老栓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握着镢头的手青筋暴起，恨不得在地上刨个缝钻进去。他猛地停下手，扭头看向拄着棍子站在田埂上的儿子，眼神里充满了埋怨和质疑。
李根柱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也是无奈。他知道会引来非议，但没想到反应这么直接。他理解这些村民，在绝对的生存压力下，任何偏离传统、看不到即时回报的“创新”，都会被视作浪费体力的愚蠢行为。
但他不能退缩。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改善境况的“技术手段”。科学推广的第一步，往往伴随着误解和嘲笑，这在哪个时代都一样。
他深吸一口气，迎着父亲质疑的目光，以及远处那些看热闹的眼神，尽量用平静而坚定的语气说：“爹，别管他们。咱们做咱们的。是好是孬，等苗长起来再看。”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一片窃窃私语中却显得清晰。这话与其说是安慰父亲，不如说是在给自己打气，也是在向那些围观者宣告：这事儿，我们干定了！
李老栓看着儿子那虽然苍白却异常沉静的脸，想到他“死而复生”后的种种不同寻常，心里那点动摇又被一丝微弱的、近乎迷信的期待压了下去。罢了，反正地已经种成这样了，死马当活马医吧！他重重叹了口气，不再理会周围的议论，埋下头，继续跟那顽固的泥土较劲。
只是那动作，愈发显得僵硬和悲壮。
接下来的几天，李老栓就在这种半信半疑和冷嘲热讽中，艰难地将那一小片地弄成了垄沟相间的“奇怪”模样。垄背高出地面一拃左右，沟底则用于行走和排水。种子被重新点种在垄背上。
完工那天，李家这块地，在周围一片平坦的土地中间，显得格格不入，像是个秃子头上突然长出的几道怪异的皱纹。
村民们的新鲜劲儿过了，见李家父子铁了心要“瞎搞”，也就渐渐散了。只是茶余饭后，这事依旧成了笑谈。
“等着瞧吧，秋后李老栓家要是能多打一升粮，我把名字倒过来写！” “我看呐，纯属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他家那个根柱，怕是上次饿狠了，这里……”有人偷偷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露出心照不宣的表情。
面对这些风言风语，李根柱只能充耳不闻。他知道，解释是苍白的，唯有结果才能证明一切。他现在更关心的，是另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
天气转暖，各种虫子也开始活跃起来。他注意到，有些刚出土的嫩苗上，已经出现了被啃食的细小痕迹。病虫害，是农业生产的另一大天敌。在这个没有农药的时代，一旦爆发，可能颗粒无收。
他必须想办法，在虫害大规模发生之前，做点什么。哪怕只是最原始、最微不足道的预防。
他的目光，投向了灶坑里那些冰冷的草木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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