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似乎听见了。
轮廓微微转向蒲伯的方向，停顿三息，缓缓淡去，如墨滴入水。
接着第二棵树浮现猎人山虎的影子，背弓，侧耳，像在倾听风中兽迹。
岩叔经过时，独臂抬起重重按在左胸——那是山虎教他的猎礼，意为“魂归山野，弓不断弦”。
第三棵树是个妇人的影子，怀抱一团模糊的光晕。
队伍里一个中年妇人猛然捂住嘴，泪水滚过手背——是她难产死去的姐姐竹香，怀里是没能睁眼的孩子。
九棵树，浮现九个影子。
每个影子都与竹筒里的名字对应。
没有面孔，只有轮廓与姿态，但每个人都认出来了——那是迁徙路上倒下的亲人，是没能走到星回寨的骨血。
张翎继续诵经。
此刻他脑海中的传承影完全铺开，与手中的骨板刻痕、口中的古彝语调在更深层面融合。
他感知到两套体系在“意”的洪流中重叠、对应、互补——骨板上某个残缺的祭祀符号。
被记忆深处某种仪轨的完整意念补全；古彝语中某个失传的发音，在更古老的韵律节奏中找到回响。
绕行第三圈时，影子开始动作。
老祭司的影子举杖，杖头缓缓指向祭坛方向；
猎人影子拉弓虚射，箭镞遥指东山最高的那座峰；
妇人影子轻轻摇晃怀抱，光晕随之起伏，如哄婴孩入睡……
动作很慢，很轻，但每个人都看懂了——那是在指最后的归途，在做无声的告别，在给未竟的陪伴画上句点。
张昊手中的竹筒开始发热。
不是灼烫，是温润的暖意从竹筒内部渗出，透过竹皮传到掌心。
他低头看去，父亲那节竹筒的刻痕正发出淡金色的光——不是反射阵内光雾，是竹筒自身在发光，像有盏小小的灯在筒内被点燃。
接着是第二筒，第三筒……
二十三节竹筒相继亮起。
在九色光雾中，它们宛若二十三盏小小的长明灯。
光芒从刻痕缝隙透出，在暮色中连成一片温暖的星群，光色柔和，却稳稳刺破了阵内的朦胧。
“魂兮——归兮——安于此土——”
张翎诵出最后一句引路词。
青铜神扇划出最后一道弧光。
光弧在空中凝滞片刻，缓缓下沉，落地时恰好连成一个完整的圆——圆内是龙门阵，圆外是星回寨。
圆线泛着微光，三息后才彻底隐去。
队伍踏出阵界。
当最后一人跨出光雾时，阵内景象骤变。
九棵树的光晕同时熄灭，影子消散，光雾如退潮般缩回树干深处。
阵内外光线归于一致，都是深蓝的夜幕初临。
只剩二十三节竹筒，还在少年们手中温润地亮着，像捧着一簇不会灼人的火苗。
出阵后的仪式，此刻才真正开始。
张翎没有停下脚步。
他引着队伍沿主道走向祭坛，步伐比入阵时更缓，更沉。
青铜神扇垂在身侧，扇面青光已敛，但脑海中那重传承影却愈发清晰——它知道，接下来才是安魂仪式的核心。
队伍在祭坛前重新列阵。
少年们捧着发光的竹筒，站成横列。
张翎登上坛阶，转身面向众人。
夜风拂过，坛边新移栽的野山姜簌簌作响。
他双手抬起。
左手青铜神扇平举，扇尖指向夜空初现的星子。
右手指路经骨板托在掌心，骨板上的淡金光芒与竹筒的光辉遥相呼应。
然后，他开始诵念《指路经》中“安魂”的全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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