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承乾宫的琉璃瓦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寅正三刻,楚宁已穿戴整齐。她特意拣了身半旧的藕荷色棉袍,外罩靛青比甲,头发挽成简单的把子头,插两支素银簪——这是宫中低等宫女外出办事最常见的装束,走在长街上不会惹眼。
她先到暖阁外问了安。帘内传来佟贵妃压抑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撕扯着清晨的寂静。
“娘娘昨夜几时睡的?”楚宁低声问守在门外的观月。
观月眼下泛着青黑,摇摇头:“子时过了才勉强合眼,丑时又咳醒了。药是照常服的,可这病……”她欲言又止,只叹了口气。
楚宁袖中的手微微收紧。她想起昨夜绣夏偷走的那包药粉,心头像压了块石头。
卯初,她向观月告假:“姐姐,娘娘前几日提过,病好了想看看温顺的小马,散散心。奴婢想着,御马监那边或许有合适的,想去瞧瞧。若有好的,回来禀了娘娘,也是个念想。”
观月略一沉吟,点头:“难为你有心。去吧,巳时前务必回来,娘娘午前要进药。”
楚宁福身谢过,接过对牌——那是一块掌心大小的木牌,烙着承乾宫的印鉴,出宫门需验看。
冬日的紫禁城,甬道显得格外漫长。寒风从墙垣间穿过,卷起地上的残叶。楚宁沿着东一长街往北走,绕过景仁宫、延禧宫,穿过苍震门,御马监的青灰院墙便出现在眼前。
还未走近,已听见马匹的嘶鸣,混着草料和牲口特有的气味扑面而来。
御马监的院子比想象中宽阔。三进院落,东厢一排马厩,西厢是料房和车具库。正院铺着细沙,几个小太监正刷洗马匹,水汽在冷空气里凝成白雾。院角一株老槐树,枝桠光秃秃地指向灰白天空。
楚宁亮了对牌。管事的太监姓刘,五十来岁,瘦高个子,接过对牌仔细验看,态度还算客气:“姑娘是为佟贵妃选马?温顺的小马倒是有几匹,都在后头第二厩。”
“有劳刘公公。”楚宁跟着往后院走,目光悄然扫视。
她在找胤祥。
按往日的规律,逢旬休日的上午,胤祥常来御马监——他爱马,尤爱蒙古进贡的骏马,常在此练习骑射。今日正是旬休。
刚进后院,便听见少年清亮的声音:
“这匹青骢马后蹄力道不足,跑起来易打滑,得换蹄铁。”
楚宁循声望去。胤祥一身石青色箭袖袍,玄色腰带束得利落,正蹲在一匹青灰色骏马旁,仔细查看马蹄。他身后跟着两个哈哈珠子,也都是十三四岁年纪。
刘公公忙上前请安:“十三爷安好。”
胤祥抬头,目光掠过刘公公,落在楚宁身上时明显一怔。随即,他眼中泛起笑意:“楚宁?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楚宁福身:“给十三爷请安。奴婢奉佟贵妃命,来瞧瞧有无温顺的小马,供娘娘病愈后散心用。”
胤祥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走过来:“贵妃娘娘有心了。温顺的马……”他略一思索,“后厩有匹果下马,川蜀进贡的,个子矮小,性子极温顺,适合女子乘骑。”
“十三爷可否带奴婢去看看?”楚宁顺势道。
“自然。”胤祥对刘公公摆摆手,“你忙你的,我带她去。”
刘公公躬身退下。胤祥引着楚宁往后厩走,两个哈哈珠子识趣地留在原地。
后厩比前院清净,马匹也少。果下马果然矮小,肩高不过三尺,毛色棕红油亮,眼睛温润如琥珀,见人来也不惊慌,只轻轻打了个响鼻。
“就是它了。”胤祥拍拍马颈,“去年进贡来的,一直养在这儿,没派上用场。”
楚宁佯装观察马匹,压低声音:“十三爷,奴婢有事想请教。”
胤祥神色一正,也压低声音:“你说。”
“您常来御马监,可曾听过……辛者库旧事?”楚宁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尤其是康熙二十四五年间的。”
胤祥眉头微蹙。他看了看四周,确定无人,才道:“辛者库?你问这个做什么?”
“贵妃娘娘的病……或许与旧事有关。”楚宁选择半真半假,“奴婢整理旧物时,发现些蹊跷。不敢问旁人,只能来问十三爷。”
胤祥沉默片刻。他走到马槽边,抓起一把草料,慢慢喂给果下马,像是在斟酌词句。
“辛者库的事,我知道的不多。”他终于开口,“但二十四五年……宫里确实出过一桩事。那时我才四五岁,记不清了。只隐约听额娘提过一句,说辛者库死过一个宫女,闹得不大好看。”
“怎么个不好看法?”
“那宫女……”胤祥顿了顿,“据说是偷了主子的东西,被发现了,悬梁自尽。但后来有人说,偷东西是栽赃,其实她是撞见了不该见的。”
楚宁的心跳加快:“不该见的?是什么?”
胤祥摇头:“这就不知道了。额娘不肯细说,只说‘宫里的事,知道多了没好处’。不过……”他看向楚宁,“你若真想打听,御马监有个老马夫,姓赵,在宫里待了四十年,原是在辛者库当过差的,后来调到这儿。他或许知道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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