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春雨,淅淅沥沥,无休无止。涵今斋内,楚宁对着即将完成的图谱和那份关于边贸走私的记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苏培盛带来的消息,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她本已波澜起伏的心湖。策棱亲王的密奏、喀尔喀内部的暗流、准噶尔的阴影、以及私下接触的传闻……这些信息碎片与她手中的边贸疑云交织在一起,勾勒出一幅远比单纯经济贪腐更为复杂危险的图景——边疆的安宁、部落的忠诚、朝堂的立场,都可能与那些灰色地带的贸易网络纠缠不清。
她最终做出了决定。
在呈送给康熙的图谱中,她保留了“边关互市”作为独立一节,详细梳理了官方榷场的管理、税收和存在的问题。而对于走私问题,她采取了更为隐晦和谨慎的处理方式:没有单独列出,也没有引用《北征纪事》中的具体案例,而是在“主要弊病”部分,增加了一条——“因地理辽远、部族杂处、监管不易,合法互市之外,难免存在私下交易。此类交易脱离监管,易致税银流失,更恐有违禁物资流转,滋生隐患。历代虽屡有禁令,然禁而不绝,需赖边境将领忠勤、稽查严密、并辅以怀柔羁縻之策,方可稍抑。”
她将走私问题淡化、普遍化,归结为边境管理的共同难点,并强调解决之道在于“将领忠勤”、“稽查严密”和“怀柔政策”,既点出了风险,又未具体指控任何人或任何时期,更未触及可能存在的内外勾结。同时,她在随图谱附上的简要说明中,特意提到:“奴才整理旧档,见康熙二十九年北征时,军中文吏有笔记提及随营贸易及稽查之难,可见此患由来已久,治理非一日之功。”
她提到了《北征纪事》的存在和大致内容,但没有摘录敏感部分,将是否深究的判断权,完全交给了康熙。这是一个微妙而危险的平衡——既展示了她的洞察力和信息搜集能力,又表明了她懂得分寸,知道什么该说,什么该点到为止。
图谱与说明在限期内呈交了上去。之后是难熬的等待。楚宁照常在茶房和涵今斋两点一线,表面平静,内心却如绷紧的弓弦。常嬷嬷看她的眼神越发复杂,春杏则总是欲言又止。宫中关于蒙古王公朝觐的准备工作如火如荼,礼乐演排的声音时常隐约传来,更衬得她这里的寂静有些突兀。
三日后的黄昏,梁九功终于来了。他没有去茶房,而是直接到了涵今斋。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将一份卷起来的、盖有御玺的素黄纸卷递给楚宁。
“万岁爷御览了你的图谱。”梁九功的声音平淡,“这是给你的。”
楚宁双手接过,指尖微凉。她展开纸卷,上面是康熙那熟悉的、力透纸背的朱批:
“条理尚清,所见非虚。积弊如山,非图可尽。尔能窥其脉络,已属不易。然知易行难,破局尤艰。日后更当慎思明辨,于故纸中求实务之策,而非徒发空论。赏宫缎两匹,银五十两。另,茶房差事暂卸,调往承乾宫,随侍佟贵妃左右,听候差遣。图谱之事,勿再与人言。钦此。”
楚宁的心猛地一跳,随即又缓缓沉下。赏赐是恩典,但真正的关键是职务变动!调离茶房,离开乾清宫范围,前往佟贵妃的承乾宫!这看似是提拔——从御前外围的茶房宫女,调到了贵妃宫中随侍,地位显然提高了。但这也意味着,她离开了康熙眼皮底下这个特殊的“信息中枢”,离开了涵今斋这块可能藏有无数秘密的宝地。
这是康熙对她的一种保护性疏离?因为她触及了过于敏感的问题?还是觉得她第一阶段“梳理脉络”的任务已经完成,需要换个环境历练,或者……观察她在不同位置的表现?
“奴才……领旨谢恩。”楚宁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恭敬行礼。
梁九功看着她,语气缓和了些许:“佟贵妃娘娘性喜清静,仁慈宽和,但眼里不揉沙子。你去了承乾宫,需比在茶房更加谨言慎行,尽心伺候。至于涵今斋的差事……”他顿了顿,“万岁爷未有明示终止,但既已调任,非召不得擅入。你手头未完的整理,可列一清单交予咱家,自会有人接替。”
“是,谢公公提点。”楚宁明白,这意味着她与涵今斋、与那些直接接触核心档案的日子,暂时告一段落了。
消息很快传开。茶房众人反应各异,羡慕、嫉妒、疑惑兼而有之。春杏拉着她的手,又是高兴又是不舍:“去了贵妃娘娘宫里,那可是天大的体面!只是……往后见面就难了。”
常嬷嬷难得地对她露出了一丝近乎温和的神色:“去了承乾宫,好好当差。那里规矩大,但也清净。少说话,多做事,凭你的细心,不难立足。” 话虽简短,却是难得的真心嘱咐。
最让楚宁意外的是,胤祥和胤禛先后以不同方式表达了“知晓”。胤祥是在她最后一次去涵今斋整理私人物品时,匆匆跑来塞给她一个小荷包,里面是几颗珍贵的南洋珍珠:“宁楚,这是我额娘给的,你拿去,新地方打点用得上。承乾宫……佟贵妃娘娘是极好的人,四哥也会照应你的。” 他眼神清澈,带着真挚的关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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