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落洞没能给我答案,反而把我心里的窟窿掏得更大了。
但我信,山吃下去的东西,总得有个去处。
下一个,是双胞洞。
从狗落洞上来后的第三天,我腰上的淤青还没散,就又捡起了那捆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现在变得硬邦邦的麻绳。
寨里人看我的眼神,多了点别的东西。不再是单纯的可怜,而是掺着一丝敬畏,好像我真成了什么不通人情的石头神只。阿叔默默给我塞了包火柴和几块烤红薯,张了张嘴,冲我用力比划了几个“小心”的手势。
我点了点头。我知道,他们都觉得我疯了。
可疯不疯的,我自己清楚。娘没回来,这日子就是缺了一角的碗,怎么盛都是空的。我得把她找回来,把这个家圆上。
双胞洞离狗落洞不远,是邻居,同样在薄刀地包山脚,但比狗落洞更隐蔽。就在一个坎脚,不注意,从坎上下来就进了洞里。
双胞洞的名字,是因为两洞相连,就像厨房里装盐的双耳罐。是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黑窟窿,像大地突然睁开了两只没有眼仁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放牛的老辈人曾对我比划过,这洞邪性,进去容易,找不着出来的路。
我不怕找不着路。我的路,只有一条,就是找到娘。
这次,我把绳子拴在洞口一棵“救济粮”根上。两个洞口,我选了左边那个,没什么理由,就是觉得它顺眼一点。
滑进黑暗的过程和上次差不多,依旧是那股子泥腥味,依旧是冰凉的、能拧出水来的空气。但双胞洞的感觉不一样。狗落洞是直上直下地“吞”,这双胞洞,却是往里“吸”。
下了十几米,脚终于踩到了实地。
手电光一扫,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洞不是直的,眼前是岔路,一条往上,一条往下,黑洞洞的,不知道通向哪里。
我选了往下那条。
路不好走,深一脚浅一脚,到处都是垮下来的碎石。洞壁不再是光滑的,而是布满了奇形怪状的凸起,像无数凝固的鬼影。
越往里走,空气的流动变得剧烈而潮湿,冰冷的水汽成股地扑在脸上。脚下岩石传来的震动愈发强烈和杂乱,仿佛有很多股力量在脚下奔涌、碰撞。
手电光下,出现了一条暗河。
河水不宽,但流得很急。而河水流向的方向,和我记忆里狗落洞的方位,大致一样。
我的心跳加快了。
我沿着河边小心翼翼地往下游走。洞时宽时窄。不知走了多远,脚下的震动突然变得激烈,整个洞窟都在微微颤抖! 前面是一个不大的地下瀑布。水流跌下去,形成一个水潭,而水潭的水,正通过潭底几个巨大的裂缝,猛烈地往下渗漏!
我趴在裂缝边,手掌紧贴岩石,那剧烈的震动感让我整条胳膊都在发麻。 在这激烈的震动下面,似乎还传来一种更深沉、更空阔的震颤,从更深处传来。
我举着手电,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摸过去。
拐过一个弯,眼前突然开阔了些,是一个不大的洞厅。手电光柱扫过去,在洞厅的中央,我看到了……
不是娘。
是两尊并排站立的石笋。
不知道经过了几千万年,水滴石长,它们竟长得有几分像人形,一尊稍高,一尊稍矮,紧紧挨着,像一对依偎在一起的母子。
我愣愣地看着那两尊石笋,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双胞洞。母子石。
是巧合,还是这山在给我提示?
我走近些,手电光打在石笋上。那稍矮的“母亲”石笋表面,竟然异常光滑,像是常被人抚摸。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放了上去。
冰凉,刺骨的冰凉。
可就在那一刻,我眼前猛地一花。
我好像看到了娘,不是背影,是正脸。她就站在天池边那棵神树下,端着个木盆,正准备收晒好的豆角。夕阳的光打在她侧脸上,有些疲惫,但眼神是暖的。她好像看到了我,嘴角微微弯了一下,像是要笑,可那笑容还没展开,就被一阵风吹散了。
幻象消失了。
眼前还是那尊冰冷丑陋的石笋。
我张开野兽般嘶吼的嘴,另一只手疯狂地捶打着石壁。拳头砸在石头上,破了皮,渗出血,可那点痛,根本压不住心里的痛。
为什么?!为什么只给我看这个?!你把她还给我!把她还给我啊!
我不知道在洞里待了多久,直到手电筒的光明显暗了下去。我靠着那对“母子”石笋坐下,浑身一点力气都没了。
洞外,爹一个人在家,是不是又蹲在门槛上抽烟?小弟小妹们,是不是还因为谁去刷碗的小事在拌嘴?
以前娘在的时候,家里不是这样的。
娘会骂爹少抽点,会麻利地收拾碗筷,会把最大的红薯留给我,她总怕我吃亏。
可现在,家散了。
是我没看好娘吗?是我没用吗?
眼泪毫无征兆地滚下来。
我使劲用袖子抹掉,可越抹越多。在这个谁也看不见的深洞里,我这个别人眼里的“石头神”,终于可以像个人一样,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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